季杭:这就是爱?
陆闻的第一反应,是否认。
“没有。”他扭起眉抽出手,顺势用手背按了按额头,滚烫的温度为陆闻的语气注入心虚,话锋微微一转,道,“没事。”
没事?
梁铭难以置信得盯住他,差点以为自己耳朵是被梁元峥那巴掌打聋了。
“没事?发烧了你说没事就没事?”梁铭语气一硬,突突突地训道,“你第一天飞?不懂规矩?健康申报当开玩笑呢?!”
飞行员身体不适,可不是小事。这关乎陆闻此趟航班的放飞资格。
陆闻已经连续一周没有好好休息,凌晨从萍城马上就需要飞大四段的早班,更是一分钟合眼的时间都没有。在公司签到航今天的航班前,就隐约感觉到身体摇摇欲坠,还以为只是缺觉,去洗手间洗了把冷水脸回来,测得体温三十七度三堪堪压线通过。
陆闻还在回想自己去洗脸时究竟发烧没,梁铭已经“嗖”地窜进他浑浑噩噩的视野!根本懒得对方是否会嫌弃,公务在身的梁机长直接撸起陆闻微翘的刘海,将手掌稳稳压在他额头。
明显异常的温度传入神经,梁铭怒气难掩,“你他妈是冷血动物吗,都烧成暖宝宝了自己还没知觉!”
如果说刚才那训话还带有几分轻松调侃,确证了陆闻身体不适的梁铭,是毫不吝啬的凶狠。这让陆闻狠狠懵了一下,这是梁铭头一次用这种语气凶他。
梁铭居然凶他?
陆闻不吃这套,直接就一屁股坐在右座上,“说了没事,一会就好了。”
梁铭瞬间炸开,扯起陆闻的胳膊就往外拎,“下去!你想发疯就滚回家开你的遥控玩具飞机去!”
陆闻本就体力不支,被梁铭暴力拉扯了一下猛然踉跄,差点摔成脑震荡,好不容易站稳再要反驳,梁铭已经接通塔台。
“塔台,这里是寰信6159,因机组人员突发不适暂不推出,预计延误时间不详,等公司安排后再联系告知。”
陆闻已经在公司签到完成,提交过个人健康申报,那么在接下来的四段飞行中,没有人会来过问他的健康状况。二十出头的小伙发个烧而已,冷水一冲就清醒了,陆闻全然不觉得事态严重性,相比之下,若是临时因个人原因延误航班,刚复飞第一天的他多半又要挨罚。
陆闻拧起眉头,顶着红扑扑的脸蛋理不直气也壮,“你凭什么不让我飞?”
“凭我是机长。”梁铭沉着脸,语气狠戾,毫无平日的玩笑和挑逗气质,严肃得判若两人,“陆闻,你若还有一点纪律性,就该知道,这是机长的命令,我不需要和你解释。”
晚餐时分的寰信总部食堂人流稀疏,望眼也都是身着正装的机组和机务,行政早早下班,沈令枭便不那么抗拒,和翟清找了个角落的沙发位置并排坐下。
翟清裹着白大褂,屁股挪到紧紧贴住沈令枭的胯骨才善罢甘休,“你别动啊!”
沈令枭身任华东辖区明航局航空安全办公室的副主任,民航局于航司,相当于教育局于公立学校,是管理和监察机构。就是寰信临近退休的高层见了不过而立的沈令枭,也要低头恭恭敬敬叫沈主任。
沈令枭低头将葱油鸡里的葱一颗一颗挑出来,皱了皱眉,“人多,你能不能低调点?”
翟清动作一僵,眨巴双眼皮的褶皱扭头看他,又默默低垂视线,“……哦,行。影响不好吧。”
明知这幅可怜模样有九点九分是装出来的,沈令枭还是为自己方才不够温柔的语气感到后悔,没在往边上退,一副败北的模样将挑完葱的葱油鸡双手献上,顺便在翟清后脖子上掐了把,“少装,赶紧吃,你不是说上面还有病人吗?”
翟清不装了,变本加厉地将额头钻在沈令枭胳膊上,“我高调吗?!高调你个大头鬼吧!啊——你弄疼我了沈令枭!别掐了——”
沈令枭坏,一句耳语让翟清彻底闭嘴,“这么会叫?今晚给我好好叫。”
翟清两颊瞬间烧红,一边瞪人一边撒手,泄愤似得塞了一大块鸡肉进嘴里。
翟清胃口小,瘦得只剩壳,食堂里两小碟菜都吃不干净,嫌弃葱油鸡没味道,又不喜欢芹菜太老,好不容易把沈令枭安排的几根牛肉丝塞进去,一口汤也喝不下了。
“你怎么还没猜出来我今天病人是谁?”才见面就迫不及待要跟沈令枭分享,可皮起来又想卖关子看沈令枭着急好奇的模样,没想到对象根本不上当,煎熬最终还是只属于翟清自己,“算了算了,告诉你吧!是小毛驴!梁铭把小毛驴送来了!”
沈令枭去接机那天,刚好在机场偶遇了梁铭口中应当在公司加班的陆闻,翟清出来了陆闻刚好准备登机,三人便迎面路过。沈令枭随口问翟清知不知道寰信新调来的副驾,没想到翟清非但知道,连外号都给人起好了。寰信待遇不薄,骑电瓶车来上班的副驾,实在太过扎眼。
“陆闻病了?”沈令枭将自己汤碗里的羊肚菌捞给翟清,“停飞还能出去旅游,是挺会折腾的。”
翟清咕哝嘴,不想吃又不敢拒绝,只能岔开话题,“何止是病了?梁铭打电话来的时候都气冒烟了!”
航医室本就是各航司内的八卦汇聚地,哪个机长酒测异常被罚、哪个乘务员又请假打胎去了,都需要向包括翟清在内的六名航医报备。虽因沈令枭的关系和梁铭私交甚好,翟清也很少见到素来潇洒不羁的梁铭这般怒火中烧过。
“他飞完第二段就把监控录像调出来了,据说小毛驴航前测体温时就走路都不稳了,愣是去厕所洗了把冷水脸才通过的。”翟清一手划拉着汤,认认真真八卦,“我还听他们乘务组说,这两人在机舱里吵得挺大声,就差动手了。”
沈令枭面无表情,听他说完才扭过头去,垂眼看翟清的汤碗,“吃了。”
翟清微张着嘴,愕了下,“……哦。”
“不省心。”沈令枭这句结论,让翟清一时分不清他在说谁,“航空安全当儿戏,就该动手揍一顿。”
翟清只能当做没听见,装傻道,“这羊肚菌还挺新鲜啊。”
“才刚体检过。”沈令枭问,“什么病?严重吗?”
“不知道,我看不出来。”翟清老老实实摇头,他毕业后就来做航医了,临床专业能力停留在实习生水平,“一直在睡,吃了药退烧,不吃就又烧上去了,等梁铭飞完回来问问要不要送医院吧。”
沈令枭担心,“会传染吗?”
翟清调皮心气,抬手扶住额头,拧眉道,“哎哟,你这么一说,我好像也不太舒服,赶紧赶紧,摸摸我是不是也发烧了,咳咳咳咳,胸口好疼啊——”
沈令枭冷下脸,“你再说一个字。”
翟清哑口,不满地拧过头,汤碗往桌子上狠狠一放,溅出几滴汤渍,嘀咕道,“开个玩笑啊,没意思。”
“跟你说过没,不许拿自己身体开玩笑。”沈令枭难得不哄,抽了纸巾擦去翟清桌前的油污,瞥他一眼,“最好是没什么传染性,害你生病的话,我连夜就把他扔进山里喂狗。汤喝了,乖。”
吃完饭送沈令枭到车上,翟清便回航医室了,他今天值中班,十点才能下班。沈令枭的话倒是真的提醒了他,虽然陆闻的症状看似不至于多严重,但去查查他的体检记录总没错。
入夜的航医室内冷清依旧,只剩翟清工位上的电脑屏幕莹莹亮着。他打开外间办公室的灯,绕了两个弯停步在陆闻病房门口。床帘虚掩,床上的男人安安静静酣睡,高烧下的脸颊如朝霞映雪,眼球时而在纤薄的眼皮下转个半圈。
陆闻紧紧裹住被子侧睡,姿势很乖,同翟清离开前一模一样。
翟清悄无声息退开几步,转身停在病房门口,他的脚边是专属陆闻的飞行箱。
《民航人员体检合格证》需随身携带在飞行箱内,同飞行执照、登机证一样,随时都有可能被查验。而体检合格证上往往会标记该飞行员的飞行限制,例如每月不能超过特定的飞行时长、戴矫正眼镜等。
“小毛驴那么爱干净啊……”
陆闻的飞行箱内规整井然,每一份文件的摆放都像是遵循某种特定规律。证件之间若非平行,便是成九十度角,连柔软反光背心都被折叠出纸张的棱角。翟清微微一怔,身上不自觉泛起薄薄一层疙瘩。
民航飞行员的飞行箱内所属物品,都经公司明确规定,缺一不可。翟清习惯了看标准版的飞行箱,所以,多出一件,便格外吸睛。
纤长的食指和中指微微撑开夹层,一本暗绿色的皮质笔记本逐渐展现在翟清的视线里,笔记本的侧页露出轻微的折旧泛黄,与整个飞行箱内的整齐崭新格格不入。
翟清毫无犹豫,直接将这暗绿色的笔记本抽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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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zhái清
手好痒。孩子太欠揍。
萍城沿海,地域潮湿,北面阳台上的长时间未经打理的盆栽都铺上了薄薄一层青苔。
熟悉的斥骂带着青苔的气味从门外传来,“陆闻!我使唤不动你了?让你每天把石竹拿出去晒你当耳旁风了?”
陆闻一手转笔一手托着脑袋,皱眉撅嘴巴,“烦死了,我写数学呢!”
全家只有陆鸣爱好养殖花草、摆弄植株,将大小错落的一颗颗盆栽视作是自家孩儿似的宝贝着,在家时每天清晨便起来浇水松土,不在家时天气预报显示萍城放晴,便一个电话使唤弟弟将他的心肝宝贝们摆出去晒太阳。陆闻每次跟他哥吵架生气,就拿他的植物撒气,随手摔一个,就是陆鸣几月乃至几年的心血,气得陆鸣牙痒痒,不过,这倒不妨碍他下次继续揍弟弟。
“还写什么,写半天也就混个及格。”陆鸣连制服都没来得及换,一身帅气的衬衣西裤,搭配肩上闪耀的肩章,将陆闻的床坐出深深一个凹陷,仍尽显军人傲姿。他随意呼噜一把陆闻翘起的耳朵,“不就打重了些吗?多少天了还生气,我回来你叫过人没,嗯?”
转笔的手停了,在草稿纸上胡乱图画。陆闻超级委屈,小声咕哝,“你以为我是你,屁股跟铁打的似的。人家才几岁,多嫩啊。”
陆鸣双手往后一撑,后仰着身子翘起二郎腿,还是挑着眉的随性模样,声音却往低沉了沉,“叫人。”
本来早就不委屈了,可陆鸣这么唬他,陆闻就偏要犟,话到嘴边临时换频道,“叫什么?陆机长?谱摆到家里了还,我才不吃你这——诶!啊啊啊啊!你神经病啊陆鸣脑子被飞机撞了吧一回家就打人!”
做弟弟的就是天生知道如何给自己找保护伞,傅小皎双手沾满面粉就忙不急赶来,“小鸣,你干什么一回家就欺负弟弟!撒手!”
“嗷嗷嗷嗷——”陆闻使劲叫唤,“我哥要打死我了,妈妈救我!!”
陆鸣用胳膊钳住他脖子压下他的后腰,一点儿不客气往暴露出的屁股上落巴掌,“打轻了是不是还敢跟我犟?让你写的检讨呢!做错事挨揍居然还敢找人打击报复了你,我今晚再跟你好好算账!”
“行了行了!”傅小皎拉扯,“有那么多力气去帮我剁肉酱去!让你弟安静写作业!”
陆鸣抽了下躲避,“哎!妈!你这面粉手别碰到黑裤子啊!”
陆闻偷笑,拽住傅小皎的手就往陆鸣身上蹭,扯嗓门喊道,“你还嫌弃妈不成!”
“陆臭闻!我看你就是一顿不打都不行!”
盛夏正值石竹花期,眼前整盆放养了半年的石竹花也依旧盛开。不晒太阳不也好好的,哪有这么精贵,陆闻心念,真这么在意的话,又怎么会一声招呼也不打就离开。
屋内空关许久,水龙头流出的水都微微泛黄,更不用说贴了满白板上的报纸和打印文件,伴随日光的曝晒,渐渐显现出年份的颜色。
细看内容,每一篇都围绕着一趟航班——八年前,从萍城飞往骆云的AX370。
「起飞一小时离奇失联,AX370或成幽灵航班?」
「航班失踪疑云密布,机上乘客生死未卜」
「聚焦AX370执飞机长——陆鸣」
「机长曾模拟失踪路线!AX370或非意外!」
「是意外还是阴谋?天灾抑或人祸?AX370全机家属需要一个解释!」
每一个字,都能轻而易举将陆闻拉回八年前那个早春。
陆闻和哥哥吃的最后一顿晚饭,兄弟二人大吵一架。十七岁的少年正值叛逆高峰,什么话伤人就偏挑什么话说。
“你他妈根本就不是我亲哥!”他将筷子摔在地上,直指陆鸣的鼻子骂道,“但凡我打架你就打我,你问过为什么吗!”陆家的孩子向来仗义,同桌遭人欺负,写满笔记的书本被扔进厕所的小便池,偏偏学霸还不愿意舍弃,只晒干了继续用,几次三番,陆闻忍不住了。
陆鸣站起身来俯视他,厉声道,“不需要。答应过我,再在外边动手就回家挨打的,不也是你吗?”
陆闻语塞,“这什么破规定!”
“自己的承诺,自己就要负责。”
陆闻很伤心,挨打挨得不情不愿、痛哭流涕,委屈得觉得哥哥简直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恶的魔鬼。冲回房间前,他把尺子重重摔在地上,就要夺门而出。
陆鸣呵斥,滚回来。
陆闻吼道,“我不!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一语成鉴。
十岁的年龄差让陆闻经常无法理解陆鸣的所作所为,不理解大人解决问题的方式和小孩儿方式之间的区别。那晚,他捧着手机玩游戏直到凌晨,也见证了AX370失联的第一条公众新闻。
起飞后四十分钟,AX370在雷达信号监控区域上消失,并失去通讯联络。
一小时二十分钟后,航班被空域所属的空中交通管制中心证实处于失联状态。
陆闻不敢告诉早已熟睡的父母,躲在被窝里一夜没有合眼。
庞大的恐惧,他害怕,怕得抖了一夜。
没有奇迹,227名乘客和包括陆鸣在内的12位机组人员,没有按原定计划抵达骆云。各地组织的应急搜救工作立即启动。
那一天,陆家的命运扭转得猝不及防,朝着一天从未想过的黑暗道路走去,且毫无反抗的意义。
未知即会引发兴趣,网上的众说纷纭和阴谋论调,伺机风生水起,劫机论、失控论、外星人绑架论……其中,最吸睛最能让人们找到情绪宣泄出口的,便是由机长陆鸣一手导演的蓄意自杀式坠机论。
那趟曾经连续一个月占据新闻头版的航班,逐渐从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中褪出;那些曾怀揣真切的祈福之意挥洒在骆云机场的泪水,早都蒸发殆尽。甚至,那曾如此鲜活存在于陆闻记忆中的身影,也变得模糊了。唯独伤痕褪却留下的疤,成为永恒的见证。
陆家遭遇网暴和物理意义上的围堵,失魂落魄的陆培伦在一次出门时,被闹事者撒在家门口的地沟油滑倒,后脑勺摔在门把手上,不治身亡。傅小皎则被接踵而来的噩耗推至精神崩溃的边缘,患上严重的双向情感障碍。世人唯独放过陆闻,是因为他们并不知道陆家还有个小儿子,当时,他被送到了陆鸣的师父游天翔家里。
陆闻和游天翔约在离家不远的一家潮州菜餐厅,步行距离,陆闻到时,游天翔已经喝上茶了。
“你被停飞了?”咕嘟嘟冒泡的生鱼片粥才端上小桌,游天翔才想起问陆闻怎么会有这么长的假期,“为什么?就是上次王满的事情?”
“嗯。”陆闻将盛好的粥放到游天翔跟前,才注意到对面过于严肃震惊的表情,“没什么,游伯。王满虽然飞行时长长,但他身后没有人,因品德问题被无限期停飞后,在检修部时也到处招人嫌。这种人惹了就惹了,他没有能力把我怎么样。”
游天翔皱起眉,“你查过他?”
陆闻低头喝粥,倒是很坦然,“游伯知道我的,不打没准备的仗。”
游天翔反问,“那你呢?你背后就有人了?”
陆闻正犹豫要不要说梁铭维护他的事,游天翔紧接着的话,直接颠覆了陆闻所想,“你忘记你可怜巴巴求我想要跟在梁铭身边了?这下好,梁铭该直接把你踢走了吧,那孩子最讨厌你这种会惹事生非的副驾了,之前跟着他的一个副驾驶,不过和乘务长顶了几句,就被罚写检讨并抄送全体乘务员。这类事情发生个几次,人家大男孩直接受不了辞职了。”
“咳咳咳——”喝粥也能呛,陆闻咳得眼睛通红,不大的脸蛋上写满不可思议,“副驾写检讨给乘务员,还抄送全体?”
陆闻仔细回想几天前读检讨时,身边那双鼓励安抚的眼神,这怎么跟他认识的梁铭不太一样。
回萍城的短暂休假并没有想象中的惬意,和游天翔吃完饭后,陆闻就接到了护理院打来的电话,不知是不是因为白天看见他太过激动了,傅小皎从床上摔落,股骨骨折,需转诊上级医院。
精神疾病患者通常都无法耐受突如其来的环境变换,陆闻赶到市一急诊,傅小皎才终于在这嘈杂环境中抓住救命稻草。
可难耐的疼痛和眩晕的灯光,让她认错了人,“小鸣,小鸣你来了。”
这并不常见,傅小皎很少认错人,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敢提及自己有个叫陆鸣的儿子。
“妈,我是陆闻。”陆闻轻轻拂过傅小皎略长的刘海,将那花白的长发整理到耳后,“你摔伤了,我来陪你了。没事的。”
傅小皎根本听不进,自顾自道,“小鸣,不是你对不对?他们说你什么蓄谋,什么故意,都是胡说,对不对?”
陆闻握住傅小皎的手,声音柔软得像猫尾巴在耳膜上轻轻扫过,“对,是他们胡说,我没有,妈放心。”
傅小皎在医院住了十天,陆闻几乎寸步不离地陪着,就好像要把这几年的缺失补回来似的。终于在陆闻回总部的前一天,傅小皎情况稳定,转回了护理院。
复飞后的第一趟航班是和梁铭一起飞,陆闻穿制服时,才发现皮带扣直接缩紧了一整格。
“陆闻!叫你呢!”准备会上还敢开小差,梁铭下意识语气一凶,“今天你来飞PF,有问题吗?”
陆闻被吓到,乖乖答,“没问题。”
太乖了简直。
进驾驶舱,检查飞机记录本,判断适航,校对MCDU的航路点,绕机检查,加油。二人各司其职,一切按部就班得进行着。
清晨的机场天还蒙蒙亮,陆闻回到驾驶舱,汇报道,“这是加油单,盖板我检查过了。”
梁铭抬起头,大概是被停机坪上的凉风吹猛了,陆闻的脸颊格外红润,梁铭接过加油单,顺手把陆闻放在一边的帽子盖在他头上,“早上还是冷的,记得戴——”
梁铭的话说到一半,骤然钉在原地,一言不发。
陆闻怔愣,可下一秒,还停在半空的右手倏地被梁铭有力的手掌紧紧包裹握住!
什么情况?
违反常态的公然维护、强行坐他的小毛驴、还送他这么贵重的礼物……驾驶舱内现在可只有他俩啊。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陆闻能清晰听见自己心跳紊乱又急剧的加速。
“陆闻。”梁铭叫他,脸上伴着少见的凝重和严肃,“你发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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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铭:不是不让碰额头吗,碰手还不行吗
陆闻:……想多了
他们都管重症的床,呼吸科是基础,所以放心,绝不会出现网上的段子。用几个晚上时间恶补指南和文献后,一定是两位负责、严谨、循证的支援医生。
之所以把停飞两周期间的坐班理论训练压缩成三天完成,是因为陆闻想借这段时间回一趟萍城。
他来寰京已经快半年了,还没有机会回去过。萍城的家人只有母亲还健在,飞行员的职业使然,即便在萍城时,陆闻也并不能长时间陪伴身在护理院的母亲,只是,如此长时间的离开还是头一遭。
他需要回去看看母亲,也需要提醒自己学飞的初心。
“怎么会想要学飞的?”
同样的问题,曾在梁铭面前说起两次。一次是在机组聚餐上,陆闻没想到会被问,反应不及时,搪塞说爱好。另外一次,是梁铭亲自问,在公司后门的面馆里,趁着热气腾腾的番茄鸡蛋面,陆闻说,是因为父亲是空军。
如果说头一次的答案是完完全全胡编乱造,后一次独自面对梁铭时,话里可能有两三分真实。
窗外的草木建筑被朝霞映衬着从眼前飞逝而过,车窗缝里钻进来的空气掺着咸湿的海味,偶尔路过繁忙的早市,车内的陆闻仿佛闭眼就能听见此起彼伏的叫卖声。
从机场到家不过十五分钟的车程,出租车停在一个老式小区门口。
“师傅,不用进去了,小区里不好调头。”
“诶!好嘞!”结账的时候,司机向挡风玻璃外多看了几眼,“这片以前是军区分的房吧,我有个老同学也住这儿。”
陆闻皱了皱眉,“砰”得关上了门。
阔别半年的老家,还不至于感慨搓叹。
陆闻踯躅前行,游客似的走马观花。被不知哪儿飞来的篮球砸中后背,他弯腰拾起,转身撞入绿柳袅娜下的无忌嬉笑,给远处翘首以盼小孩儿们抛去,竟连半声道谢道歉都没听见。
陆闻眯眼,在心里默默记下一笔,那是金叔家的小儿子吧,下回找你哥告状,看他不揍你。
“我去找小鸣告状,看他不揍你!”
轰的一声!如海啸般席卷而来。
穿越数十年的威胁倏地刺破陆闻耳膜,他被这猝不及防席卷而来的回忆怔在原地,久久不能迈开脚步。
陆鸣是陆闻的哥哥,也是陆闻学飞的全部理由。
没有热爱,没有对翱翔蓝天的理想,没有愿人们旅途安稳的矫情,要说有什么强烈的情绪,那只能是恨,也许,还有一丁点渺然的希望。
希望哥哥在这浩然世界的某一处,能看到他飞出的尾迹。
梁铭非但被没收了他心爱的座驾,甚至连家里的司机都使唤不动了。每当这种时候,耐不住寂寞的小少爷总会想起一个人。
沈令枭来接他时已是傍晚,进门与梁元峥请安后,又回到车里在别墅前停了小一会儿才等到梁铭出来。
半边脸被夕阳照得微微发烫,沈令枭绕喷泉调头,没多少耐性,“怎么了这是?我叫司机接你不好吗?”
“你家司机来我爸才不会放我走。”梁铭系好安全带,手肘靠在车窗上揉太阳穴,“就是你亲自来,老头子都要上一课才放人。”
轰然一脚油门,商务型轿车被开出跑车的推背感。梁沈两家为世交,梁父和沈父曾是学飞期间的战友,退伍后梁元峥进入民航,沈豫从政。
沈令枭与梁铭是一起穿开裆裤在军区大院撒疯的发小,虽是同龄人,但自小到大,不论是哪个年龄阶段,沈令枭却总显得比梁铭要稳重练达得多,梁铭将其归因于沈令枭自小经历的超精英教育,以及——
听完梁铭的转述,沈令枭精辟总结,“所以,你为了个认识两月的小副驾,不明所以的情况下,去冲撞挤兑寰信飞行时长榜上的元老级机长。”
梁铭用三秒钟才得以消化沈令枭的立场,脸上浮出一层执拗,“你哪儿来的一副官腔?”
城市的流光溢彩映得沈令枭的眉眼异常深邃,他淡淡笑道,“这就官腔了?伯父没有家法伺候已经是客气了,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
梁铭:……
以及,沈家森严刻板、动辄得咎的家法。活生生把一个阳光少年,规训成了个小老头。
C市的夜惯是纸醉金迷,梁铭和沈令枭并肩而行却双双冷着脸,掠过从停车场走来路上频繁收获的各种媚眼。几个拐弯转进一面石头筑起的大门,转角的老洋房边立了一块半人高的水晶雕刻招牌,镂空的“鱼”字由红酒灌注填充着。
二人皆是常客,黑色口罩遮去半张脸的酒保朝梁铭抬了抬下巴,“飞吗?”
梁铭点头,他明天下午就有航班,于是要了杯加冰的芬达。谁知沈令枭也坐下,跟道,“两杯。”
“你也不喝?”
沈令枭在民航局就职,属行政编制,没有禁酒的规定。可人家有夫管严,“翟清凌晨的航班,我要去接机。”
梁铭差点被沈令枭无名指上的戒指闪出青光眼来,赶紧闭上嘴以免误食狗粮。
一小碟开心果和一把山核桃,话题没过多久还是转回了陆闻身上,沈令枭用手肘撑着膝盖,眼神时不时往中央妩媚的驻唱撇去,“需不需要我帮你查查你的小副驾?”
梁铭靠在沙发背上,挑眉道,“你以为我自己不会查?”
沈令枭这才扭过头,懒懒给梁铭递了个眼神。
梁铭说起来居然有几分小得意,“陆闻来总部后的第一次复训,在明知会失事的状态下不接操控,给那个新晋机长上了活生生一课,幸亏他在讲评时一字不差说出正确应对方法,自己才不用被连坐。这样个直愣愣不会拐弯的死性子,他能作出什么幺蛾子来?”
沈令枭听笑了,他长相板正,平日里也习惯严肃,难得笑,“说得那么神,怎么不带出来我见见。”
梁铭说,“我叫他了,他说今晚还要赶作业,在公司加班呢。”
沈令枭突然高深莫测,“梁铭,你都不像你了。”
梁铭闻言一怔,隐约被沈令枭一个眼神砸中。
恰在他怔愣时分,一段温柔甜美的说辞从始终专注驻唱的窈窕淑女口中吐了出来,“……能在各自的业余时分相聚在此,本身就是一种缘分,我想最后唱一首歌,送给A08座的梁机长,歌名就叫,《缘来》。”
一曲终了,沈令枭忍不住笑得更开了,方才还有的三分端着挥发殆尽,盈盈的一副看好戏姿态。
女孩儿长得玲珑,身材曼妙,肉粉色的绸缎礼服将举手投足衬出绝佳气质,尤其是在梁铭毫无拒绝之意的眼神鼓励下,唱得愈发沉浸。
梁铭给女孩点了杯粉红佳人,嘴角噙着邪气的笑意,抬头看人提裙摆款款走来,“认识我?”
“梁机长很难让人不认识。”女孩儿顺势坐下,为如此优渥的外形条件揭开谜底,“宋燎,寰信春招的乘务员。”
宋燎?确实挺撩的。
“你很漂亮,也很符合我喜欢的类型。”梁铭猜到了,所以并不惊讶。C市很大,他常去的酒吧却只有这么几家,总会有心思不纯之人守在各处,伺机泼狗血。梁铭摆弄着手里的开心果,攥来攥去半天没有剥开,“只可惜,乘务员我可不碰。”
宋燎的脸唰得一下红得透彻,愣在一边看梁铭和沈令枭低头说了好几句话,才小声憋出一句,“为什么?”
梁铭没客气,将那颗早就攥热的开心果随手扔进烟灰缸,倏地起身,“我需要跟你解释?”
从暗中窥探梁铭,想要利用他身份上位的人并不少,作为董事长之子的身份,从踏入寰信第一天就没有隐瞒过,他又从来没有摆出过正直凛然的人设,别人心里不纯,那他的心思就是调色盘。不妄那群叔伯辈的机长所言,男女通吃、老少皆宜、来者不拒——唯独有个例外,天上的人他不碰。
出卖美色、出卖肉体、就是出卖灵魂给他做牛做马都不碰。
沈令枭口中的“不像你”,梁铭算是明白了。旁人总觉得梁铭毫无原则,成天想一出是一出,纨绔子弟不成大器,挑衅王满一听就是他能拍脑袋干出的事情来,可只有梁铭自己知道,亲自介入副驾和其他机长之间的纠纷,这次是头一次。
凌晨的机场人流稀疏,沈令枭安安静静坐在值机处外等待翟清落地的消息,他佯装工作,笔记本电脑上显示的,却是民航局内部的人事系统。
沈令枭点进陆闻信息表,页面左上方,年轻稚嫩的脸庞配了双深到探不出底的眼眸。
他抬头,又低头,凝视三秒后,又抬头。终于无比确认,斜对方望着登机牌发愣的男人,正是梁铭口中应当在公司加班的陆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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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闻:每天撒个小慌
下一段就要揭露小闻的秘密了
【前文有修改,记得复习前文。】
【前文有修改,记得复习前文。】
【前文有修改,记得复习前文。】
“陆闻~~~啊,他们都说你脾气~~~不好,我怎么~~~没感觉出来,这不是挺乖~~~一小朋友吗?”
小毛驴带起的风将梁铭的话吹出了颤音。
陆闻顶着一脸黑线没吭声。
“技术过关~~礼貌听话~~就是~~~话太少~~~了。”
长得还帅,但梁铭没好意思说,毕竟他要做个不肤浅、不以貌取人的正直机长。
陆闻还是不吭声,继续装聋。
梁铭又将一口气叹出了涟漪,这句是自言自语,“我的哑巴副驾。”
陆闻:…………哑你个头。
夜风凉爽,梁铭的胸膛却烫得灼人,将陆闻清瘦的骨架牢牢包裹住。
陆闻的沉默和无趣,成功让本就极度缺觉的梁铭在后座睡了一个安稳的好觉。时而从后视镜里扫到梁铭歪在一边的侧脸,尚还肿起的脸颊透着红,耳骨却白得像象牙雕出来似的,峻挺浓密的眉毛蹙得刚刚好,少一分都是麻木不仁,多一分都是道貌岸然。
别墅区两旁的香樟树上点缀了莹亮的挂灯,陆闻的白色小电瓶缓缓减速,停在一道金边勾勒的大门前,门后隐隐约约能看见整齐的花圃,陆闻用胳膊肘戳戳寐得香甜的梁铭,“喂。”
“嗯……”身后传来一声闷闷的吱唔。
陆闻熄火,“到了。”
梁铭歪着脑袋,惺忪的睡眼里逐渐显现出一栋熟悉的建筑,他用了三秒钟时间处理信息,而后——
“噌”地从小毛驴上翻下!
“你开进来了?!”梁铭惊道。
陆闻重新看了眼手机定位,确认无误后莫名其妙地皱起眉,才要开口,眼前那扇看上去有千斤重的大门便开了一条缝。
“小铭?”一个矮胖矮胖的中年女人踏着小碎步跑来,那是自梁铭有记忆开始就一直呆在梁家的住家保姆,她疑惑地看了眼陆闻和他的小毛驴,“梁总不是罚……让您今天跑回来吗?”
梁铭眉毛一抽,看向陆闻——表演了个一秒变脸。
他用手掌当蒲扇,扇着脑袋上皇帝的新汗,又弯下腰大口喘气,一边喘一边睁眼说瞎话,“跑了啊,虹姐,我跑回来的。这我小徒弟,他怕我无聊,开前面陪我呢,是不是?”
陆闻同样自小成长于军人父亲的管教下,对军人家庭惯用的体罚手段并不陌生。儿时调皮被罚跑步,他跑几圈,他哥就翻个倍跑。可梁铭毕竟那么大了,在飞行部也是颇受重视的机长教员,又是耳光又是体罚,仍让陆闻不免震惊。况且,这其中原因——
陆闻攥紧车把,不愿再思忖。他偏过头,不情不愿地“嗯”了声。
机长和副驾驶在地面上的肢体冲突,不涉及航程安全,但确实有违纪律。陆闻咬住不承认是自己动手在先,又有寰信小少爷坐镇护犊子,惩处结果不至于太难看。
他和王满各记一次申诫,停飞两周,在中队会议上公开检讨。
王满的检讨刚读完,梁铭就冲共同出席的飞行部经理递了个眼神,飞行部经理继而宣布那日对王机长的考核结果——本年度共计迟到6次,飞行记录单填写不符合手册规定9份,一般飞行差错1次,服务投诉3次。根据公司制度,合并扣除当月绩效。
“妈的,没完没了了。”王满愤愤骂了句,声音很轻,只有邻座几人听见。
梁铭坐在会议室的另一头,他身着正装,肩章平整,坐得端端正正,一脸肃容地向飞行部经理询问,“陆闻呢?”
经理答,“陆闻本年度在分公司和调来总部后的时间里,并没有涉及考核标准规定的相关违纪。”
“嗯。”梁铭点头。
此刻的梁铭身上散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世家气息,同趴在陆闻后座憨憨入睡的大男孩判若两人。明明所有人都身穿公司统一派发的制服,可独独梁铭是那个特别的、耀眼的,举手投足间细微的姿态和风度,都透出让人屏气慑息的气场。
梁铭将指间的笔缓缓压在文件上,向椅背靠了靠。他展开纤长的臂膀,右手绕到邻座的陆闻后脑勺上,揉了一把,又轻轻往下按住晃了晃,才道,“读检讨吧。”
也就梁铭,能把这四个字说出犹如请孩子上台领奖的骄傲来。
即便已经是以一整晚军姿与梁元峥抗争的结果,这样的惩处结果,在梁铭心里,也着实是委屈了陆闻。
因副驾拒绝机长本就违反规定的降落要求,遭机长殴打而实施正当防卫,这凭什么受处罚?
他家小朋友凭什么受处罚?
梁铭越想越替陆闻委屈。他决定哄哄陆闻。
被罚停飞不代表休假,陆闻需要完成一定小时数的坐班时长,冠冕堂皇称之为理论巩固,简而言之就是做题。
夏日的午后炎热难耐,梁铭难得在规定签到时间前半小时口出现在寰信大楼,打完今天的飞行任务书还时间富足,他直奔飞行部办公室,一副铁面无私的表情将陆闻叫了出来。
“你不舒服?”近在眼前,梁铭才看清陆闻脸上肉眼可见的疲惫。
鬓角的头发蔫蔫地耷拉着,眼眶下微微泛青,纤薄的眼皮透出一层红血丝来,将他苍白的脸色衬得更加虚弱。
几乎没有医学常识的梁铭,学着古装电视剧里探病的王爷,抬手就抚上了陆闻的额头。
“没有!”蔫巴的陆闻被梁铭掌间厚实的温度蓦然惊醒,往后跨了一步,将自己从短暂的肌肤接触中抽离出来,慌里慌张补了句,“没有不舒服。”
终究是这幅皮囊生得足够惹眼,连续通宵的疲态糅在陆闻轮廓分明的五官里,也丝毫没有违和感。
梁铭看陆闻利索的躲避动作姑且放心,他将夹在臂膀间的大盒子往前递了递,说正事,“送你的。”
送……送我的?
抿成一条线的嘴唇诧异地张开,陆闻倏地抬头,不可思议地问,“这什么?”
送你的还能是什么?
梁铭直接将那盒子塞进了陆闻怀里,“礼物。拆开看看。”
礼物?庆祝他被罚停飞?
石墨色的礼盒包装精美,里面安安静静立着一枚哑光黑的摩托车头盔。
头盔侧边的线条流畅酷炫,通透的镜片让视野更加宽阔,下颌线的LED显示灯科技感十足。里层包装上印着一条条毛爷爷浇灌出来的功能:HUD抬头显示、360度全景环绕、蓝牙智能降噪、定位导航系统……
陆闻眨巴着眼睛,捧着头盔愣了足足有十多秒,就在梁铭以为陆闻终于要给出一些表达欢喜的评价时——
陆闻说,“可是,我骑的是电瓶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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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铭:无语了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