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酒蛋泥

你必须永远正确。

《安歌》第十六章(2)

ICU床旁,护/士揣着刚换下的盐水袋,低着头宛若受惊的小鸟缩成一团,一跳一跳地逃离两大主任刀光剑影唇呛舌剑的战场。

“你知不知道这已经是今/天第四张病危了!”


诊疗单摔在床尾的移动电脑台上,谭彬凌晨被陈今韦的电话从香软的被窝里拉出来,本就攒了一肚子的气没地方出。

这罪魁祸首的季杭,却是等他查过房了才姗姗来迟,竟还敢端着一副誓死不屈的吵架气势。

涵养再好,也免不了抬高声音,“不做术后核磁怎么知道切没切干净?肿瘤血供那么丰富,你不担心我担心!”


季杭弯腰观察脑脊液的颜色,就差把傲娇写在后脑勺上,“我做的手术,当然知道切没切干净。”

“诶!奇怪了,小兔崽子!你哪来的自信!难不成你的眼睛比核磁仪都好用?!”


“谭主任,您自己看。”被骂了一晚上,季杭早都没了脾气,顺手将脑室外引流装置上的控制阀往下一转,指了指监护仪上逐渐显现的ICP曲线,“床头抬高三十度,滴完甘露醇,镇静止痛肌松都一个不少,颅内压才刚刚降到二十。做核磁平躺半小时,根本承受不了。”

转运的过程对患者而言是额外的刺/激,平躺的时候颅内压也会增高,对于正在水肿高峰期的术后患者而言,这样的增高,几分钟都可能是致命的。


这些,谭彬又怎么会不知道,可是,“不然要你来干嘛?想办法啊!”

季杭重新打开引流,坦然道,“没有办法可想,等着吧。”

“家属呢?你把情况跟家属说一下,让家属表个态吧。”

季杭拒绝,“没有必要让家属承担这个责任,我决定就可以了。”

“你——”


手上落了这个烫手山芋,谭彬难免焦灼,可若说着急,其实,也没人会比季杭更急了,“只能先把颅内压降下来,现在肯定是不能动的。血钠不高的话,先用点高渗盐水,到晚上了再看,到时候能做个CT就已经很好了。”

季杭的语气太过镇定,神情太过坦然,坦然到习惯了掌控生死决断的重症主任,此刻真的是很想上去掐一把季杭胳膊内侧最嫩最细的肉,看看这个人到底会不会皱一下眉头。


“你,你知不知道这是谁,出一点问题我们谁都吃不了兜着走!”谭彬气得脸都青了,“顾平生呢!让他来!”

对谁都是一样,任何一个患者在这样的情况下,季杭都不可能如此冒险。他能理解谭彬因为余甜甜的身份而格外谨慎,但是……季杭看了一眼人群中因为一身西装笔挺而显得格格不入的所谓生活助理……

“不用找主任了。”此刻的他然还能扯出一个笑容来,“这个患者,由我个人承担。”


“你疯了吧!”

谭彬一瞪眼,顺手就把团在白大褂口袋里的听诊器朝季杭狠狠扔了过去。

然而,眼睁睁看着季杭分明是可以顺手拦下的,却偏要等那坚硬的金属管道和听头砸在自己身上了,才伸手接住,想着这周围那么多双眼睛看着,语气也稍稍软了,“季杭!我知道你行,从你手上接过那么多患者,也送了那么多人到你这里过,我什么时候质疑过你的能力?但是有些话,你知不知道说出来代表了什么?”


哪怕谭彬多不想在那么多医护面前冲季杭发脾气,他也实在是无力压下那蹭蹭往上的火气,特别是看到这个臭小子低着头等同默认的姿态,更是替有着同窗之谊的顾平生这些年来受过的气感到愤慨,“代表着你随时随地准备好了脱下这身白大褂!”

整个病房都被这句掺着爆/破音的狠话怔得有一瞬间的静谧,季杭却突然挑起眼皮,眸光沉冷,全无暖意,“我不会的。”


谭彬对这棵木头,其实并没有什么办法。

或者说,如今的B大附院上下,除了那个远在六号楼稳坐吊🐟台的颜庭安,没人对这棵木头有什么办法。

除了狠骂一句神经病,转头还是要给人收拾出一块办公的地方来。


可不知是听闻了昨晚的风波有些心疼,还是被季杭一本正经为方才的无礼躬身道歉,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谭彬佯装随意地晃到季杭办公桌前,将陪伴了自己好多年的仙人掌盆栽,顺手一放,“年纪轻了不起?一晚上没睡,有时间还不去休息一会!”

季杭笑了笑,却不置可否。

扫了一眼坐在自己斜后方的生活助理,起身,“谭主任,我有一个私人电话要打,麻烦您,帮我盯一会。”


走廊尽头,季杭突然站定转身。握着手机向身后的男人摇了摇,拒绝的意思很明显,“杨代表请止步。”

普普通通的五官长相,规规整整的黑框眼镜,是要比季杭年长几岁的,可他还是微微躬身,“季主任,叫我小杨就好了。”

季杭即刻沉了脸,“监/视尚且不够,是需要在我身上装/监//听器吗?”

杨代表嘴角一抽,没再跟上。


萧南齐的控诉没能得到验证,提示音响了不到三下便被接通。只是,从听筒里钻入耳蜗的,并非季杭所期待的声音。

“是我。陆白。”

半个音断在唇边,季杭生生压下想要凶人的气势,怔了两秒,“陆白哥?”

电话那头的陆白,声音压得低低的,“终于来电话了,我还以为,你不管你弟死活了。”


季杭心尖一紧,方才电话被接通那一瞬间的释然,即刻便被更强烈的焦灼所覆盖,“小远呢?”

陆白答得轻巧,“没晕过去的话,他现在应该就还在侧厅跪着。”

骨节分明的手指,因为用力,微微泛着白。季杭连自己都没意识到,出口的话,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他身上还有伤。”

“有伤?”陆白不过轻笑一声,“这才出去几个月,本事没长脾气倒大了不少,再不管管,他怕是要翻天了。”


在安寄远的成长过程中,被禁足也不算是特别罕见的惩罚。

儿时挨过家法,也不知安笙是心疼还是真想罚他,经常会有个把礼拜不去上学的经历。

安家老宅地处私人住宅区,没有公共交通,更少有途径的车辆,孤零零的小孩子想要逃跑,根本走不出太远,就会被大惊失色的管家给“请”回来。

唯/一的成功经历,还是在季杭动手术那会儿。


谁都没有想到,挨过上百下藤条的十岁孩子,会在夜色和台风的掩护下,穿着睡衣踩着拖鞋,拖着遍体凌伤的身子,一个人跌跌撞撞跑来医/院。撞到颜庭安身上的时候,又瘦又冷又湿,简直像个跌落水潭的小鹌鹑。

自从那次防范不严的“失误”过后,成年的安寄远,便再也没能顺利在禁/足期逃离过安家。


然而,接收了命令而打起十二分精神的管家安保门卫,是如何都没想到,如今这个早都练就出一身严稳气势的小少爷,惹急了便根本不讲究面子里子,胡闹起来的样子……说他年方三岁都冤枉了学前班的孩儿们。

先是东院的灌木丛中起了火,后是晾晒药材的北宅门口被放了个大功率鼓风机,而后连池塘边的喷泉都被调了水压,水柱射得比屋顶还高。

只可惜安寄远这次连车/库都没走出,就撞见了亲自下楼拦他的陆白和安笙。


于是,原本只是不许出安宅的禁/足/令,在他的不懈“努力”下,升级为了活动范围仅限于自己房间的禁/闭/令。

安寄远气得死死咬牙,却偏不信邪。二十一世纪的一个大活人,要真是被软//禁了,也太没面子了吧。况且,昨天刚挨了揍,他才不要被当成,是个受了委屈便只会躲回家哭哭啼啼闹脾气的大少爷。

今天必须要去!


于是,安寄远掏出手机,并不用解锁,直接按下了儿时刚学认数,便熟记于心的三个号,“您好,叔叔,我报//警。强/制非//法拘//禁,限//制人//身自//由。”

“什么?!”

季杭是震惊的,很震惊,几乎觉得不可思议,难以置信。

大概是安寄远在他面前向来乖巧顺从,即便是委屈和反抗,也总是小心翼翼地表露成——不敢太过张扬,又要恰到好处能被发现,希望可以被哄哄的孩子气。


“所以,你也别找他了,让他好好反省吧。手机被扣下,家里也断网了。”陆白说着,也像是有点来了气,“师父被折腾得只睡了不到一个小时,若不是今天早上要出诊,他早就该挨板子了。”

“那警//察怎么说?”季杭所担心的,自然不是安笙会有什么事,只是,若被定义为谎报警情,岂不是干了一件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大蠢事。

陆白却笑了,“怎么可能说什么,他们走的时候,还带了两副师父亲自给写的……师父!”

电话里的声音逐渐远了,最后那两个字倒是落得清晰。


季杭很快就听到了安笙浑厚而肃穆的音色,不落感情的命令,“你今天回来一趟。”

余光里是生活秘书驻足在不远处走廊的笔挺身姿,季杭用尽可能低的音量拒绝,“最近不行。”

几秒的沉默,迎来的是更冷更平的声音,“我看你,也是压根不想小远回去。”


暖黄的日光在季杭周身晕出一圈金边,这声音里的寒意,不知是从哪儿来的,“爸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季杭的态度,是一如既往的强势,哪怕对面是父亲,也不退让半分,“小远胡闹,我自会罚他。但他是B大附院的职工,不请假就是旷工。他是成年人了,您再这么护着他下去,只会害了他,没有其他一点好处。”


安笙冷冷哼了一声,“现在是,季主任在代表医院跟我要人吗?”

“可以这么理解。”

安笙陡然严肃起来,“那安某倒是敢问季主任,先动手打人的那个乔医生,主任准备给什么样的处分?”

指甲一下就掐破了掌心,季杭握着手机的前臂上,爆出条条脉络清晰的静脉。


“我告诉你安寄杭!”窜了火的声音像是要把贴着听筒的耳朵烧着了,“你不要试图跟我谈条件戴帽子,也不用装模作样用处分道歉来忽悠我!就没有你这么当哥哥的!你罚他训他都可以,但是,你不能胳膊肘往外拐!我话放在这里了,要小远回来,就叫那个乔硕走人!”

“不可能!”季杭的火却燃得更为凶猛,几乎迎头而上,“我也想奉告您,父亲。有什么不满,您大可以冲我来。但乔硕叫我一声老师,我便会尽最大的能力,护他周全。”


余甜甜的情况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好转,但是现如今,没有继续恶化,其实便是最大的定心丸。

午休时分颜庭安来找他,季杭什么也没说,颜庭安便也不开口提工作,只是伸手拍了拍他肩,问他累不累。季杭摇头。颜庭安的嘴角还是流转着笑意,他说,先顾好自己,才能顾别人。


到了晚上,颅内压果然降了下来,季杭抓住才滴完甘露醇的间隙,亲自陪同转运做CT,看到成像的那一刻,提在胸口一整天的那口气,才稍稍放了下来。

人心惶惶的团队面前,他必须在需要做决断的时候,果敢而坚决,在出现质疑声的时候,强硬而冷静,任何一项决策都不能存在丝毫犹疑。

可没人会去深思,要在各方挚肘各界强压下砥砺前行,需要一颗多么强大坚韧的心脏,一副多么襟怀坦荡的灵魂,和一身多么无坚不摧的盔甲。


人们所看到的所信奉的,那一袭白衣所承载的至高准则——治好了则理应如此,治不好即医术不精。


季杭窝在办公桌后的转椅里,凝视着日历的眼神里,是绝不会在人前显露半分的疲惫,借口要回办公室来取涉及患者隐私的病历,才将跟着自己一天的尾巴关在门外。

他的时间并不多,深吸一口气便拿出电话,给夏冬打了过去,“下周小远要做术后复查,你记得提醒一下他。”


“有什么好复查的?”夏冬一点不以为然,“让我做又不放心,你这不欺负人吗?”

季杭揉了揉眼角,“查个血做个超声吧。他本来饮食就不好,前阵子我还管着他点,这几天,他回家里了,不知道会怎么折腾自己。”

“又吵架了?”夏冬一听好友这半死不活的声音就知道没什么好事,“我说你是不是有病啊!小远为了跑来你身边,付出了多少你不是不知道,你就放一放架子哄着他点,会少块肉吗?”


季杭皱眉,语气透着隐隐的严厉,“又不是小孩子,有什么好哄的。就算是从前,做错事挨罚,不也是理所当然。”

季杭本就不是一个会在是非抉择面前摇摆不定的人,甚至有时候,对原则和规则有着太过决然而强硬的坚持。


“行!你了不起!你那么了不起,倒是冷酷无情坚持到底啊!”在安寄远的事情上,夏冬不知道骂过季杭多少遍,明知他少爷脾气听不得什么粗话,也从来都是毫无遮拦。

“当初动手术的时候拿着一张知情书在那儿抖啊抖的,他那几页薄薄的病历你看的都快背出来了吧,现在呢,这么一天天算着他术后复查的日子,偏偏要我去传话又是几个意思?从前他不在你身边也就算了,我就当是交了个麻烦的朋友。你让我做恶人,去举报他们宿舍半夜两点还不熄灯偷偷看书,我也去了。怎么过了那么多年你还在原地踏步,小远到底是你弟弟还是我弟弟啊?”


血肉之躯的凡人,连着被顾平生被安笙被夏冬车轮战似的被骂被质疑,也禁不住激起些脾气。

季杭嗓音一沉,“不是我弟弟我犯得着管他管那么紧吗?我是太闲了还是日子过得太舒服了,整天跟他嘻嘻哈哈,我不轻松?”

“小远有什么地方需要你管这么紧了?”夏冬不依不挠,“他是开了十倍的肝素,还是钻孔的时候钻进脑膜了?你就是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他不可能会干出这种蠢事来!你就不能用一个正常人的标准去要求他?”


“不能!”季杭下意识严肃起来的语气,太过沉冷,转念又觉得怎么都不该对夏冬发脾气,吞了口唾沫稳住情绪,“你心疼他,我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心疼他。可是,他跟科室里那些小孩子们不一样,跟小硕不一样,甚至跟我也不一样。”

才说道这里,又不禁严厉起来,“他是什么身份他自己不清楚吗,能一个冲动就在科室里动手打架?!这种错也是他安寄远能犯的?还有没有一点规矩,像不像话了!”


夏冬也是一愣,大概是万万没想到的原因,语气也缓和了些,但依旧是据理力争的,“你们家这些破规矩我懒得管,你拿出哥哥的身份管教他,不听我劝随你便。可是,你对他好,用得着遮遮掩掩的吗,让他知道哥哥在关心自己,怎么就大逆不道了?”

季杭的眼神,从日历上的标记移落到桌面上,声音淡得,听不出是玩笑还是认真,“我对他好,一定要他知道做什么。是为了要看他感动的眼神,还是等着他今后回报我?”


夏冬噎了一下,半天才道,“你xx脑回路怎么长的?”

季杭随手整理起桌上的文件,语气恢复了澹然无波的平调,“对谁好不好,自己知道就可以了。还一定要让他知道的话,那到底是在对他好,还是在对自己好。”

“嘟嘟嘟——”


真的一点动摇都没有吗?

挨打时任人宰割般的麻木,离开时踽踽独行的背影,听见他在主任面前冷静郑重的道歉,看他张口喊季主任时嘴角溢出的冷淡和漠然,还有,那一巴掌过后,神里暗淡下去的光芒,被万念俱成灰的寒意所取代。

没有动摇。自欺欺人,骗谁呢。


倒车入库,看着对面空空如也的车位,也会出神,会想起不过是几天前,还问他为什么不停自己旁边的固定车位,安寄远半玩笑半认真地说他可不敢,说若是一个不小心蹭了哥的车又不知道要用多少板子来换。

会想起,把家里的备用钥匙给他时,那孩子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来,嘴唇抿成一条线,嘴角还弯弯的,眼神里的光芒却如何都掩不住的样子。

会想起,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安小少爷,做实验似的照着食谱炒出一小碗黑不溜秋的蛋炒饭,紧张又期待地盯着自己往嘴里送,焦急地想要听到一句评价,却害怕自己说不好吃,又不敢真的开口来问的小眼神。


季杭按下楼层键,眼看电梯门就要关上了,乔硕却还站在楼梯口不知所措,心里忽而一紧。

难过的人,又何止他一个。明知道小硕也不好受,自己做老师的,怎么还能在他面前悲春伤秋。

“磨蹭什么?”季杭用不到半秒的时间压下纵身的疲惫和踌躇,伸手挡了挡电梯门,语气里刻意添上几分调侃,“又不打你,离我那么远干什么?”

乔硕没说话,加快脚步进了电梯。


季杭看他一眼,“这两天我应该都不回来住了,家里你看着点,有什么事打电话。我今天先带电脑过去,还有几本书,晚上我整理出名录,你明天帮我带来。”

乔硕眼眸低垂,看着脚下那一小块脏兮兮的地板,“嗯。”

“小远的事,我会处理的。”走出电梯,透过走廊的窗户扫了一眼楼下那小尾巴的座驾,“如果他主动联系你,就跟他说,这几天自己回安家,不要来这里。”


“我知道了。”乔硕明白季杭的意思,兄弟俩的关系,越少人知道越好,特别是这个节骨眼上。

“还有你自己,上点心,不要让我看到你整天心不在焉的样子。”季杭开门,语气沉了沉,“别以为我这几天不在科室就盯不住你,你要是敢思考人生思考到了手术台上去,看我揍不揍你!”


房门闭合的咔嚓声还回荡在客厅,季杭刚换了拖鞋,便听见身后宛如重石击地的声响,“咚”的一声。

乔硕跪得笔直,太用力,肩膀都在颤,“本就是小硕该死,不敢求老师姑息。”

—————

安小远能有什么坏心眼呢,无非就是想去哥哥那里蹭旺仔牛奶来喝罢了。

乔小硕更是没有坏心眼啦,不过就是一连捅了两个大篓子实在太内疚了。

那季小杭难道还能有坏心眼不成??嗯……蛋泥想想……好像实在编不下去了……他就是蔫坏蔫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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