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歌》第十七章(8)
颜庭安看见安寄远红肿的眼眶,和孩子战战兢兢一根一根夹豆芽吃的样子,就知道,季杭肯定又骂人了。
其实,这真的是冤枉季杭了。
安寄远顺从脱下裤子后,季杭便一个字都没再说。
红肿的屯肉上重叠起斑驳不堪的淤青,就好像从远处眺望青山,由深浅勾勒出层次。
肌理翻滚的灼烫温度,与空气里的冰冷低气压,呈现鲜明对比,将安寄远心中交织的委屈、羞耻和难堪,烘托得淋漓尽致。
他当然不知道哥哥在想什么,只能感觉到,死寂般的沉默里,身后那束永远从容而坚定的目光,分毫不偏地射在自己辟股上。
从容,坚定。
不论是手术台上分秒必争的决策,还是惩戒中果断硬冷的命令——不会有任何微弱的犹豫,和疼惜。
安寄远并没有猜错。
季杭那木头脸上,跟打过蜡似的,挂不住表情。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直直立在书桌前,凝眸看向安寄远涨红了脸,把身子扭曲成实在有碍观瞻的姿势,试图将药瓶的喷嘴对准自己身后。
经历多番无的放矢的徒劳挣扎,小孩儿浑身上下,解剖学意义上能列举的所有地方全都喷遍了——偏偏,就是没喷到辟股上。
季杭看不下去了。
两步上前一巴掌拍掉那只抖抖索索的爪子,夺过药罐按下喷嘴。随着细密的药雾覆盖上肿胀的囤肉,薄薄一层鸡皮疙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表皮下鼓起。季杭恍若看不见孩子尴尬得无处安放,只能紧紧攥着上衣衣摆的双手,在他迫不及待要去拉裤子的时候,径直拨开他的手腕。
全程无言。
一连串的动作,却带着行云流水的天然,和不容分说的霸道。
安寄远瘦长的身躯,在强烈羞耻的熏染下,宛若一条红带鱼,蜷在沙发边同自尊做斗争。
等待药剂干透的过程,实在太过难堪,那短短五分钟里,全世界——
全世界!仿佛只剩下身后那两团肉。
墙边的书架,臂膀下的沙发,甚至自己滚烫的脸颊,他都感知不到了——只有那颗红肿的辟股,才是切实存在的。
如此折腾,小河豚当然蔫了,连鼓出腮帮子的力道也仿佛耗尽。一根豆芽都要咀嚼个十七八下。
颜庭安开口逗笑几句,得到的回应都是垂头丧气黯然无神。
伸手接过季杭递来汤碗的同时,才抬头深深看了他一眼。
季杭被那刺目的眼神看得一闪,立刻眨眼示意:我没打他。
颜庭安:那怎么又委屈成这样?
季杭皱眉:哪来那么多委屈?做错事挨过罚还不知反省,冤枉他了吗?
颜庭安——咬了下筷子。
这并不是颜庭安头一次体会到,和木头交流的艰难重重。
他明白季杭的心思,更了解那不会拐弯的脾性,说季杭像木头,都冤枉了门前那千年老槐——切个菜两分钟回头看一眼时钟,特地自带伤药,装好冰袋试过温度,却,死活要把他推出来上药。
颜庭安当然不会在季杭还板着脸的时候,把孩子抱怀里哄哄抱抱的。正如,季杭不同意安寄远学的缝合手法,他觉得再有用,也会对着安寄远巴巴的恳求耸肩说一句“你哥不让”,但是,颜庭安是个有底线的人——
他是真的很饿,很想好好吃饭。
退一万步,满怀深意的眼神,终是撇向那盆残喘的豆芽,抬起下巴向着亲师弟示意。
那木头总算接住暗示。
“两天不见你改属兔子了?”季杭夹起一块糖醋排骨放到安寄远饭上,“吃肉。”
安寄远愣了一下,盯着那块圆鼓鼓的排骨半天才反应过来,“我自己来。”
自己来的结果就是,筷子仍旧盯着那盘不知怎么得罪了他的豆芽而去,一根一根以夹神经的精致手法送进嘴里。吃饭比吃药还难忍似的,手肘撑在桌沿边以缓解屯上毫无间隙的持续疼痛,浅浅半碗米饭,被安寄远捣鼓得惨不忍睹。
季杭在他又一次用筷子戳进碗底,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时出声轻斥,“筷子都不会拿了?你这是什么坐姿?越活越回去了。”
安寄远微微开口,却突然觉得无话可说。
踟蹰片刻,还是吐露出三个字,“对不起。”
道歉音恭恭敬敬的,却戳得季杭莫名难受。
他看向安寄远额前沁出的薄汗,和小臂近端磕出的两道平行紫痕,脸上一派阴翳,“歪歪扭扭的什么样子?坐不了就站着吃。”
面对轮番为自己辟股上色,又不断交换眼神的两位大家长,安寄远本就尴尬至极,要薄脸皮的小孩儿像跟一米八的金箍棒似的杵在饭桌边,不如直接去陪阿司匹林吃猫粮。
“不用,”安寄远淡道,“是我该疼。”
才六个字。头一个字充满硬气,最后一个字,竟没出息的染了哭腔。
话中明显的赌气,让季杭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安寄远却根本没碰那糖醋排骨,连那排骨酱汁沾到的米粒,都嫌弃似的拨拨开,才埋头挖了一大口饭。
明明都是他爱吃的菜,喉咙口却好像打了个结似的。
他心里难过,酸水泛滥,思绪飘渺。
从昨晚就开始期待的晚餐,并不是想象中那样温馨和谐。一股逐渐浓烈的无力感,正侵蚀他自以为坚定的内心。
安寄远不知道什么时候,什么样的举动,哪句话,又会不小心触及季杭的逆鳞。
是无意的玩笑,是拿碗筷的姿势,是挨打后的坐姿……
有时,真的觉得,自己仿佛连呼吸都有错——季杭一个眼神飘过来,他就应当立即跪下,为没有精准计算潮气量而道歉。(备注:潮气量是每次呼吸时,呼出和吸入的空气量)
他曾以为哥哥喜欢省心懂事的乖孩子,就努力变乖;他明白季杭对他的期望,便刻苦学习;他当然也知道,自己哥哥是个多么有原则的人,于是,他有错绝不避让,受罚从不求饶。
即便是众目睽睽下的耳光,亦不需太多慰藉,单凭那晚季杭的几句软话,身上的伤还来不及痊愈,便可以兀自将破碎的自尊小心粘起来。
季杭头一次给他的病例解析做上密密麻麻的批注,孩子捧着那单薄的A4纸,也就读了一百来遍吧。
他怀揣期待,潜心等待哥哥的一句认可,一份鼓舞,几分指尖触进他发间的温度——像在盛夏里等一场雪,在泳池边等航空母舰,在漏水的屋檐下等衣服晾干。
安寄语还是沉默地挑着豆芽吃,那块亮晶晶裹着酱汁的糖醋排骨,和陆续堆上的清炖蛤蜊,香椿炒蛋,鱼香茄子,都一动不动。
餐桌上的气氛,并不如这菜式那般美好。
季杭心里燃着的火,在安寄远默然嚼豆芽的机械动作助燃下,一路烧到嗓子眼,正要开口斥责,却被横穿而来的问话声,适时拦截。
“你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颜庭安轻轻抬眉,视线还是追随着筷尖,只是用余光有意无意覆盖季杭的动作。
不知怎么,季杭觉得这句问话,隐隐带着几分不满。
这个认知,迫使他暂时收敛起情绪,微微扯开那像是要黏在一起的眉头——他自然不知道,他亲师兄,不过是真的饿了,并且不想吃进一嘴硝烟。
季杭只道颜庭安要问正事,便规规矩矩将筷子架在碗边,认真回话,“昨天余甜甜出ICU开始,杨济他们就不盯得那么紧了,除了查房手术还是不让干涉之外,下班时间都不再跟着了。”
话题就这么被转移开了——木头果然要用木头的交流方式,颜庭安觉得,汤都变甜了。
“那么快就出ICU,比想象中的快很多。发给你的资料都看了?”
“看过了。”
季杭说起病情,特别是对着颜庭安,有一股交待作业的认真严谨。
那个早都声名远扬,在科室里说一不二的季主任,会下意识将两手放在大腿上,像个幼儿园小朋友似的,吐词清晰。
“引流拔掉后情况一直不错。每天有80%的时间,神智清醒,生命体征很稳定,也没有其他并发症的迹象,脑水肿基本消退,甘露醇也不用了,明天可以开始减地米计量了。目前看来能观测到的问题是,视力有一定影响,左侧肌力会浮动,区间在3到4,另外,今天第一天下床,平衡不是很好。”
颜庭安并不喜欢在饭桌上谈论病情,若不是今天实在烦季杭跟孩子较真的劲儿,也不至于将话题引到这件事来。
他有些奇怪,“瞿林他们没有找麻烦吗?”
季杭沉思片刻,“没有,我也觉得有些反常,前天跟瞿林的秘书谈过后,原本以为还会有什么大动作,没想到反而看得松了。”
余甜甜的情况,其实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神经内外科本就是悲伤而沉重的科室。
大脑控制人的情绪,行为,功能,性格,记忆,让你成为你,成为一个独一无二的个体。可偏偏,它又是人体中最为精密而娇贵的器官。
骨头断了可以接起来,严丝合缝到看不出任何损伤的痕迹,肝脏不好了能切掉一块,剩下的则能代偿弥补丧失的功能,就连心肌缺血都能靠支架疏通,经过长期的恢复和锻炼,足以让陈旧的损耗变得几不可查。
可是,任何神经的损伤,都是不可逆的。让你,不再是从前那个你。
人体不是机器,医院也不是修理厂。
这在医生看来最平常的概念,其实并不被许多人所接受。大家心中的白衣天使,还是那个金手指一点,所有病痛便能随之消失的神明。
颜庭安虽然平日里乐呵起来像个孩子,但是他并不盲目乐观,“你注意点,不要大意。还是先不要争着上台了,我看最近也没有排什么特别复杂的手术。安安静静等着上面的处理结果下来,再谈其他的。我今天中午跟陈主任谈过了,这次处分估计不会轻,你做好心理准备。”
当一个人成长到,完全有能力为自己的任何行为,包括冲动,承担责任——此时再提训诫,便非良性的管束,而成了多余的桎梏。他需要的不再是规劝和教育,而是信任和尊重。
季杭,“嗯,我明白——”
“什么处分?”
桌对面的安寄远倏然抬头,尚且泛着水汽的眼里装着赤落落的不可思议,“为什么不能上手术?哥被跟踪又是什么意思?”
谈话过于投入,季杭一时间竟忘了,余甜甜的事,小孩儿被瞒得死死的。
他的眼神蓦然冷沉,语声坚硬,“没你的事。吃饭。”
毫不掩饰的打发孩子态度,直接引爆了安寄远蠢蠢欲动的情绪。
他从小在安笙身边的长大,对于权势胁迫、利益斗争,不说了然于胸,但多少耳濡目染。季杭和颜庭安这只言片语,足以他触及事件本质。
“我吃饱了。”
安寄远放下筷子,直勾勾的眼神追上季杭刻意躲闪的视线。连身后那无以复加的疼痛,都好像可以忽略不计。
他皱起眉,初现棱角的面容,了无稚气,“哥,余甜甜怎么回事,哪里来的处分,你为什么不能上手术?”
季杭凛厉的眼神如冰刀一般刺去。
他直接无视孩子连贯而迅疾的连问,板下脸,训斥里带有几分潦草,“就挑那几根豆芽叫做吃饱了?要帮你回忆一下,小时候挑食不吃饭是怎么罚的?”
安寄远依旧凝着神,神情肃穆没有丝毫松动,柔软的发丝在餐厅的暖灯烘烤下,泛着茶褐色的光,隐隐约约,照亮眼底深埋的倔强。
他罕见的,没有被季杭声色俱厉的训斥吓唬到,脑海里全是方才饭桌上的交谈。
这就是这几天都没有出现的原因吗?那晚没有把自己带回科室也是因为这个?前些天同乔硕交谈中的模棱两可也是为隐瞒此事?凭什么——他什么都不知道?
季杭冷眼看向神游的孩子,在隔壁颜庭安充满暗示的眼神里,压下脾气,“我不想现在跟你计较你这没规没矩的态度。把碗里的饭菜吃了,去书房消化一下,我还有话跟你谈。”
安寄远哪里还吃得下饭,本就胃口不佳,身后又压着难忍的剧痛,要维持坐姿便已经足够困难,更何况……心中泛滥成灾的酸水,早就占据他的五脏六腑,每一粒米饭,都像是滴入硫酸的水份,滋滋冒泡生烟。
而刚才季杭和颜庭安的对话,更在他心底搅起惊涛骇浪。
“安寄远。我在跟你说话。”
季杭声线低沉,宛如砸进深潭的石头。
层层蓄积的火气,游走在爆发的边缘。
安寄远淡然的视线从满桌饭菜,缓慢上移至季杭透着生冷寒气的脸色之上。
眸光中闪烁的委屈,逐渐被山雨欲来的凛然声势所覆盖。
他定定看向他,话音里揉进前所未有的坚定和沉肃,毫不拖泥带水地诘问,“哥。我也在问你问题——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字字生硬,掷地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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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竹子大大为《安歌》写了番外,在平行世界发糖这件事——竹子是十分在行的!还没有看到的点这里!记得点赞评论多支持哦!
2. 小时候,经常会被教育过,你都xx岁了,怎么还长不大。长大了才后知后觉,长不大的奢侈。“希望你们都能遇到一个愿意承载你的情绪,愿意把你当小孩的人。”
3. 《安歌》更了三年了,辗转过四个地方,有些章节也零零碎碎的,期间迎来了许多新读者,也送走了很多旧朋友。看文真的是一件特别讲缘分的事,蛋泥很珍惜每一位今天与我站在这里的小伙伴们,也深信我们这个圈子会越来越强大团结,感谢所有为我圈生存环境努力的大大和读者。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所有打不死我的,终能使我更强大。
4. 谢谢以下小伙伴请小远吃糖醋排骨,季哥哥亲自夹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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