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酒蛋泥

你必须永远正确。

《安歌》第十八章(1)

凌晨五点的晚冬,天色沉暗。

乔硕就着值班室昏暗的灯光,并没有觉察出,安寄远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得知安寄远今天回科室上班,乔硕昨晚便询问他要不要早点过来,刚好自己值班,可以跟他讲一讲近期收治的患者和治疗计划,好避免清晨查房时一无所知的尴尬。

安寄远一口答应,他一直都不是不明白自己几斤几两的孩子,毕竟是初入临床的住院医,早到晚退早都成了习惯。


四点四十五出现在科室的时候,手里还拎着豆浆店的鸡蛋煎饼,眼眶下烙着浓重的黑眼圈——断断续续大概只睡了不到三小时。


安寄远扬起手上渗出油渍的纸袋,“油条还没有炸出来。只有这个。”

刻意收敛力道的一巴掌,早就看不见踪影,青年的状态丝毫没有短假过后的懒散,发梢上还挂着薄薄的水渍。


乔硕伸手接过,并询问般地指向他手里的半听可乐,“老师不是不让你一大早起来就喝冰可乐吗?”

安寄远愣住片刻,转而小声道,“他管不着。”


乔硕微微有些疑惑,自相识以来,安寄远提起这个兄长,一直是一副虔诚而敬畏的口气,哪怕是最初那些以为季杭不喜欢他的日子,至多也不过是多了几分落寞,不像今日这小脾气明晃晃的,不加掩饰。


乔硕不过耸耸肩,他从来是不觉得有什么,安寄远没搬过来之前,冷藏柜里最底下那层都是他的可乐,季杭从不限制他。

可忽然有一天,安寄远因为晨练后大汗淋漓回家拿可乐喝,被季杭劈头盖脸一顿训斥,乔硕才有些后怕。


或者说,在安寄远没有出现前,他从不知道,原来那样一个耐心、善解人意、对他予以极大尊重的老师,对待自己的亲人,竟是霸道严厉到不近人情。


人说,时间是最好的黏合剂。


干架后头一次见面的二人,并没有什么惊天地泣鬼神、催人泪下的动情演说。

清晨的值班室安静极了,仿佛能听见彼此心包摩擦的声音。


安寄远的手里,握着乔硕给他整理出的厚厚一叠病历资料,详略得当,精简干练,随手翻过便能读出其主人的用心,他想,乔硕昨晚应该并没有比自己睡得多。

他站在桌边,曲膝将单腿跪在凳子上,时不时顺着讲解,弯腰圈圈画画做笔记,偶尔抬头提出疑问,乔硕都一一解答。


第二个患者才讲到过半,乔硕忽而惊觉,“你坐啊,不用陪我站着。”


安寄远的脸色微微渗出一层薄透的嫩粉,他用架着水笔的食指骨节揉了下鼻尖,将原本搁在凳子上的腿放下站好,“不用,你坐吧。”


——说得好像就只有一把椅子???


显然不是。

乔硕特意搬了两张。


安寄远调整站姿,试图掩饰,然而……

也不知是眨眼的频率变了还是呼吸的节奏乱了,只那微小的动静,便足以调动二人敏感的神经。


作为接受过同种教育方式洗礼的两个大男孩,没有人比彼此更了解挨揍后的状态了。

乔硕诧异地将目光落到安寄远身后,结结巴巴地惊叹,“你,不会……也是被……啊?”


“……”

完美错过所有屏蔽词的语句并不影响理解,安寄远很快便捕捉到了关键词,他站直身子去看始终斜靠在桌边的乔硕,涨红脸却恍然大悟,“你,也……那个……了??”


乔硕搓了搓脖子,“你这……什么时候?”

“昨天……师兄呢?”


“……上周。”

安寄远语气微扬,难掩惊讶,瞪圆眼睛,“上周?现在还不能坐???”


这是什么奇奇怪怪的对话!!!


从两个奇奇怪怪、面红耳赤的大男生嘴里蹦出来!!!


这画面简直——奇奇怪怪到难以描述!!!


他乔硕再大大咧咧,也无法坦然面对被问及自己屁股被揍的程度,无奈用手中的病历扇着脸上挥散不去的热度,小声抱怨,“老师最近真的不好惹,知道你今天要上班,什么事情不能等等再说。”


如此随意的问话,活生生衬托出安寄远的羞赧,羞得恨不得将这值班室抠出四室两厅来。就他那薄如蝉翼的脸皮,肯定是不能说自己因为滑楼梯被揍啊!


他看了看手里沉甸甸的病历摘要,又钝钝错开目光,指向躺在桌上只咬了一口的蛋饼,“你怎么不吃啊?都凉了,脆饼冷掉可难吃了。”


乔硕尴尬地“啊”了一声,才伸手拿起温热的早餐——像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下表演吃蛋饼的群演似的,吃得充满违和气息。


直到讲完整个A组38名患者和ICU4张床位的基本概况,乔硕手里的蛋饼还没吃完。


混合着含糊的咀嚼声,撇了眼身侧低头依然在写笔记的安寄远。似是犹豫很久才开的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可闻,“你的伤,都好了吗?”

安寄远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伤。那天两人扭打在一起的伤。


他拿起手边的可乐,仰头灌了大口,“早没事了,你呢?”

乔硕只道没事,一点都没有意气风发的青年模样。


他忽而低下头,憋着嘴,有些犹豫,再想说什么,却被安寄远骤然严肃起来的询问声打断,“怎么没余甜甜的?”


“哦,她还是回高干病房了。”

方才的心绪被打断,乔硕一个后仰抽出身侧文件中的一叠病历摘要递过去,却在安寄远伸手要接的时候又往回抽了一下,提醒道,“你小心着点,这是机密,不能让老师知道了。”


安寄远点头接过,“现在余甜甜谁在管床?”

乔硕扬了扬下巴,“你自己看吧。”


安寄远根本不用看,只将眼尾扫过病历首页——那敏感灼人的字眼,便在顷刻间闯入他的视野。

一线管床医师,通常都是住院医,住院医上面,再是主治和主任,像B大附院这种等级森严规章健全,大规模的教学医院,极少有需要主治医生管床的病例,更不用说……


“什么?!”安寄远不掩震惊地抬起头,“季杭管床?!”


·


安寄远对季杭直呼其名的壮举、和出乎寻常的态度,仅仅,也只是让乔硕为他贴上闹脾气的标签而已。


证据链都是一节一节链接堆砌起来的。

一个锁环像钥匙扣,一连串的锁环便能牵起你的疑心。


乔硕听闻吕婷绘声绘色的八卦,简直犹如亲眼目睹,安寄远在办公室摔病历骂人的模样——


“我当然知道你想象不出!我要不是亲眼所见我也不信啊!!”吕婷拉着姐妹的胳膊左右摇晃,“安寄远把那病历夹哐的一声摔在陶大夫跟前,点着桌子就哗哗哗一通训,也不管旁边多少人在,整个办公室的人都惊呆了,他安寄远什么时候对谁那么凶过?”


被拉住的姑娘扭过头,同样难以说服自己,“慢点,你确定?安寄远?我们组那个安寄远??”

因为季杭的暂时调离,A组也临时出现了一些其他组的新面孔,美其名曰,人力支援。陶威就是其中一个。


其实,在大男生聚集的外科堆里,医生们脾气上来,措辞不加斟酌,针对病例的讨论演化成争吵,是经常发生的。

夏冬是,萧南齐也是,可他安寄远——


“就是啊!就是我们那个打招呼三十度鞠躬,做检讨站得跟标枪一样直的,叫实习护士都叫老师用敬语的安寄远!”


可他安寄远,不论是对同级或上下级,待人接物从来都是一副彬彬有礼的公子气度,处置出现问题更是请教的姿态居多,严格秉承了季杭的教育理念,喜怒不形色。

更大的问题在于,他骂的那个陶威,是个年资比乔硕都高的住院医。


“因为什么事啊?陶威好像不是神外的吧,有些常规处治不了解也很正常啊。”

吕婷拍大腿,“陶医生是整形科到神外轮转的!关键是,安寄远意识到了这点,所以他引流管堵塞不知道,低血钠不会处理,经颅多普勒不会看,这些都没跟他计较,大概也憋了一上午脾气吧,陶威给一个疑似都尿脓毒了的患者用口服抗生素,安寄远就不乐意了。”


岂止是不乐意,他教训起人来的样子,简直就是小号的季杭。


把病历摔到陶威键盘前的时候,怒火已经一点儿都不加掩饰了,“高烧39,心跳120,高压徘徊在90,就连氧饱和都在往下走,你看到尿检亚硝酸盐阳性,怀疑尿路感染后竟然让口服抗生素?整形外科难道不学药理的吗?等你口服起效了患者早就进ICU了!”


陶威想解释,“不是,是护士说这个患者的针特别不好打……”


“你自己的判断力呢!就着馒头吃进肚子里了吗!不好打找护士长了吗!去别的科室借人了吗?你就算是把麻醉老师请来置个深静脉,今天这个抗生素也必须是静脉给药!”


乔硕听完八卦后,与两个小姑娘无二致的,满脑子画出了问号。


他从未听见安寄远对谁发过脾气,偶尔与自己争执病例,语调上扬口气微重,被他半开玩笑似的用师兄身份一番压制,便又恭敬起来。

在他印象里,安寄远对外,就是一个进退有度,规矩而礼貌,行止间都带着世家公子的分寸感的少年。


他的疑惑并没有就此消退,甚至,安寄远还亲自描了红。


·


刚走到办公室门边,乔硕就听见毫不收敛的暴躁语声。

这次,是对着电话那头的影像科,“什么叫急查听不懂吗?我这里患者突然出现单侧肌力衰退,临床症状有理由怀疑是继发的脑梗,你不知道时间多宝贵吗?!”


“腾不出位置来你去协调啊!这不是你的工作吗!我会带患者下来,十五分钟,你最好把造影剂准备好了。”

安寄远站在桌边,蓝黑墨水笔重重戳在桌面上,“没有不行两个字!”

“轻重缓急都分不清?!你是新来的吗?找你老师来听电话!”

一板一眼。冷硬干脆。


……


乔硕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噤若寒蝉得埋头在干自己手边的事,尽量不放出任何声音,甚至连敲击键盘的声响都没有。

直到安寄远终于以吵赢的结果挂断电话后,乔硕才终于将疑惑宣之于口,“你今天,吃火药了?”


安寄远这才看见四周投来的打探目光,眼神微暗地解释道,“二十一床不太好,引流管夹闭后右边瞳孔也大了,要抓紧做CT。”

乔硕压低声音规劝,“你又不是不知道影像科主任多麻烦,你这态度,不是正好让他去医务处告状吗?”

安寄远不甘心,清亮有力地指责,“那他们也不能不分轻重缓急。”


“你为自己患者争取是好事,但是科室之间关系搞僵,你想过以后神外的人出去怎么办吗,稍微软一点的不就会被捏?你把这里情况讲清楚了,还是讲不通就一级级往上报就好了,没必要大呼小叫的。”乔硕好声问道,“你之前不这样啊,今天到底怎么了?”


安寄远自知理亏。

他低下头,只露出耳朵的尖儿,刚才吵架那股戾气全都不见了,“我先去转运,一会儿回来再说吧。”


事实证明,医生口中的“一会再说”,跟永远不提,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差别。


·


其实,真正忙碌于工作的时候,很容易也就忘了,那些不断在噩梦中将人惊醒的烦心话了。


二十一床是一位车祸导致颈内动脉瘤的年轻患者。

夹闭引流管后,出现一侧瞳孔散大,对光反射消失,单侧肌力衰退,CT提示脑水肿加重,很快患者就进入全脑水肿的状态,一边用上甘露醇,一边同家属沟通,同意后行开颅去骨瓣减压术。


B组的王主任带着萧南齐和安寄远一起上台,索性有惊无险,手术很成功。

患者术后进入ICU,安寄远写完医嘱后从ICU正门出来,迎面撞上了被漫长等待,折磨得焦灼不堪的家属。


门口的白织灯,映照着安寄远的温和面色,他嘴角浅浅的弧度,莫名令人安心,“手术很顺利,骨瓣去除后,有效避免了脑疝,基本没有生命危险了。现在就需要等水肿消退,这个过程不会很迅速的,你们要辛苦了。”


面带泪痕的家属母亲,颤抖着拽住安寄远的白大褂袖管。

她连声哽咽,好久才喘上一口气来,“谢谢,太谢谢你了,谢谢医生……真是救命恩人啊,我们不知道该怎么报答您……真的,太感谢了啊……”


妇女甚至都站不直,惊喜叠加感动,双脚一直在地面上来回跺着,只能被身边的男人拦腰架住才堪堪站稳,激动的泪水糊满了微老的面容,穿过干涸蜿蜒的泪迹。

若不是因为情绪过于浓烈,而显得妆发凌乱,眼前的女子,大概,也拥有着姣好而柔软的姿色。


她的哭声续续断断,却带着独有的穿透力,穿透安寄远被打磨稀薄的心壁。


——如果,母亲还在世,是不是,也刚好这般年纪。


她会不会,也为我受到的点滴伤害,而感到悲痛难过。

会不会,在我被噩梦惊醒的时候,抚过那潮湿而起伏的背脊。

会不会,用敦厚而温柔的声音对我说:看,你被那么多患者和家属们需要着,你做得很好,你没有不优秀。


天光又暗了。

睡眠不足的后遗症,在这一整天的马不停蹄后,迟迟袭来。


安寄远踱步在狭长的走廊里,灯光打在水磨石地上,像稀释后的墨水。

刷手服外面套着白大褂,扣子还没来得及扣上,两手插在宽大的口袋里,慵懒的姿态——是季杭见到,绝对会厉声训斥的模样。


这并不是他头一次被家属激动的握着手连声感谢,可是,他并没有同之前的许多次那样,生出一股宏大而浩瀚的使命感来。甚至连开心,都很难。


男人是需要认同和鼓励的生物。

可是,安寄远如今意识到,一直以来,他所需的认同和鼓励,原来都来自于同一个人。


他也很想很想,痛哭流涕地拽着季杭的衣服说:我真的很努力在变好了,每天都很累都有很大压力,都不想被你抓到错处,不想看你失望。但我从不觉得哥是在苛责我,我知道你在为我好就认真听从安排,不让我上手术我就乖乖观摩,让我一周交一份病历解析我宁可不睡觉也要做完。但是,你怎么可以那么残忍地说我不够优秀?难道我不会难过的吗?


可是。他没有。


仿佛是有声音的——安寄远听见,他内心理智的高墙,正在浩荡筑起,坚硬而闳壮。


他一遍一遍问自己——


所以为什么,你一定需要他人的认同和鼓励,才得以勉励前进?


难道,你肩负起这身白大褂上头的责任,仅仅是为了不让他失望?


如果,没有季杭,你的人生,到底会怎么样?


——————


1. 他俩在那里对暗号实在是——有点可爱!

2. 我远崽想妈妈那里实在是——有点可怜!

3. 放射科整形科的老师们大佬们同学们,蛋泥绝无半点批驳之意!文中安排都是为了情节需要!

4. 小远的第一个问题,蛋泥也经常问自己,问了那么久,我依然觉得,一份工作,不论什么岗位行当,成就感、有意义、被认同被需要,都是灰常重要的~揉揉小远,别灰心~


感谢小伙伴请两小只吃鸡蛋煎饼可乐豆浆: @Stacey  @争取  @小坚果  @甜心奇异~果  @徵羽  @一小朋友的  @槿川✨  @加菲猫  @荔枝  @小•秃头•聋瞎  @晚晚o  @熟睡的柚子  @45℃仰望星空 


《安小淮》的番外完结啦,群内有txt请自取,群号(有更新)看置顶。感谢小可爱们给安小淮买魔方玩儿  @北极兔  @和光同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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