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酒蛋泥

你必须永远正确。

《安歌》第十八章(2)

     


事实证明,没有季杭,安寄远过得,美(qian)好(zou)极了!


周五神外的小课堂,科室内实在是没有人抽的出身来准备,正好教务科有自己的KPI要完成,乐得来做一场宣讲。


“喂!最后一排那个男同学,低着头干嘛呢?睡着了?!”

尖锐的叫嚣声从讲台前传来,安寄远仍旧不自知。


他将额头抵在桌沿边,目不转睛注视着小小的手机屏幕——精准而稳湛的显微血管吻合,没有丝毫炫技的行云流水,每一针都落得稳扎稳打,正是季杭去年以最年轻的副高头衔,拿下华东区域医学进步奖的EC-IC搭桥术。


颜庭安为哄安寄远,把自己的手机给他用了。初时接过这既非最新款也没有任何游戏的手机,还不满哼唧的安寄远,很快就发现了其中奥秘,并将之当作稀世珍宝。


咚咚咚!

中年男人用手里的小型遥控器,敲在讲台上,没好气地唤道,“旁边人叫一下他!”


胳膊被远处伸来的手肘捅了两下,安寄远才依依不舍抬眸,多少带了点不耐烦的冷漠。


他本就长着一副清寡的面容,又因沉浸在手术视频中被突兀地拉回这无趣的现实,面色更生出几分不满来,如此扫视前排二十多束目光,自然也就逼退了频频扭头探视的猎奇心。


只剩台上的宣讲老师,孜孜不倦地想要昭示权威,“你叫什么?哪个组的?”


安寄远茫然,抬了抬眉毛,“怎么了?”

那口气,像是被陌生人按了门铃,莫名其妙,又不免傲娇,隐隐约约带着些,“你最好是有什么正经事才把我叫起来”的任性。


男人在教务科任职的这大半辈子里,权威遭受挑战的次数不多不少,自是有应对的气势,他拍桌斥道,“你还敢问怎么了??教务科来上课你都敢睡觉?都懂了是不是?!”

这咋呼的训话,吵得安寄远耳道里的绒毛都卷了起来。他微皱起眉头看向屏幕,诚然道,“您讲的这些心电图,本来就是最基本的。”

“基本?你们神外平时都不接触这些心电图,你都知道了?”见鱼儿有上钩的趋势,男人用食指点向幕布,又故意按下遥控,将幻灯片往后调了两页,“来,你说,这张是什么?”



安寄远坐在最后一排,要看清心电图的小格还需微微眯眼,不过一会儿,他便淡淡开口,“完全性左束支阻滞。”

“这个呢?”台上的老师在鼻子后哼了一声,又往后调了一页。

轮转急诊时,经常在下班后驻守胸痛绿色通道,辨识心电图异常,根本难不倒他,安寄远语声乏淡,没有分毫犹豫,“V1-3的ST压低,R波宽高,需要加做V7-9的后壁导联,怀疑后壁心梗。”


老师的嘴角耷拉了下来。

本想让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男生知难而认错的,如今反倒是自己把自己停在杠头上了,从事住院医培训多年,他偏不信邪,遥控器往屏幕处一怼,“这个呢!”

“室上速。”安寄远觉得自己还挺无辜,他不过是奉命答题,顺便揣测讲义的意图,“老师是想讲维拉帕米对比腺苷吧,腺苷复律更快,但弹丸式静注可能会导致暂时性心脏停搏,临床上用的时候要谨慎,尤其是原本就有传导阻滞的患者属于绝对禁忌。”


这男孩子看起来年纪轻轻小屁孩的模样,竟顶着一副过来人的口吻讲起他的课件来,这让身经百战的讲课老师情何以堪,当着那么多晚辈的面,不得再要挣扎一番,“你以为会这些理论知识就够了吗?心电图看的快有什么用?临床上千变万化,靠的都是随机应变!”


心电图看的快有什么用?

这难道不是你整节课的主旨吗?


他再想说什么,身后蓦然传来两下敲门声。


音节短促而彬彬有礼,就在那两秒不到的时间里——安寄远仿佛将课件上所有的心律失常,都经历了一遍。


“袁主任,抱歉打扰。”季杭向台前的老师点头招呼,语气一如既往,规正而清淡,“我叫个孩子。”


他在后门站多久了?

看没看到我趴在桌上看视频?

两天不见连个信息都没,这时候来,是做什么?


安寄远很想装作全然不认识来人的样子,给自己临时装上一副兔耳朵,高高竖起,假装专注地潜心钻研屏幕上的课件。

然而,他的脑壳并不听他的脑核使唤。


脖子咯吱咯吱向斜后方转了四十五度,踟蹰的视线就被那束直直向自己射来的冷光,蓦然弹开。

可即便是那零点三八秒的视线碰撞,安寄远也清晰感知到,他就是来找自己的。


果然,季杭在看了他一眼后,一个字都没说,便抬步往外走。


安寄远内心——

???

他说要找我了吗?

又要我屁颠屁颠凑上去?

不去!我偏装作不知道!除非你亲自回来请我!


安寄远肉体——

!!!

蹭地从凳子上弹起。

手机锁屏放进兜里。

退到门边,向着将期待他挨骂明晃晃写在脸上的讲师鞠躬,小碎步追了上去。


出息呢?安家小少爷?


神外的小课堂教室在病房的远端,季杭绕过几个弯,才走到相对安静的地方。停下脚步,等待身后的小尾巴,踏着漫不经心得十分刻意的步伐,满脸傲娇地站定到自己面前。

季杭已经全然没有了方才的礼貌试探,开口便不打折扣的严厉,“你做的好事,我都听说了。”


单刀直入的责问,像是一条被盐水浸泡了整整两日的鞭子,扬起抽在安寄远尚未痊愈的伤口上。


安寄远咬牙偏过头看向冰冷的墙面。

仿佛这样,就可以骗自己,是在与那钢筋水泥对话,“原来季主任是来兴师问罪的。”


季杭冷脸看他,“不要让我觉得你开口就是在找打。”


可笑!到底是谁不会好好说话?打完人吵过架后的两日,开口第一句又是责问,你礼貌吗?!!


安寄远赌气顶嘴道,“那我不开口好了。”

蓄意挑衅却并没有激起丝缕波澜,季杭的声音还是平沉到半死不活,“你是巴掌没挨够吗?”


他说话的音量也不高,语气也没有半点激愤,手里更没有可以当作凶器的家伙,可安寄远还是油然生出一股畏惧来。

午后科室的嘈杂停留在走廊拐角处,胸口的扑通扑通音清晰可闻,好像从高处砸向地面的篮球。


为什么要怕他?


“回话!”是厉声叱责。

篮球落得更快了,像是初学者在比试运球速度。

安寄远被轰然倒下的压迫感逼得几近腿软,“……不是。”


为什么要怕?

不是藤条戒尺,不是无情的责打。

因为这个人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一言一词,都能牵动他每一根神经。


季杭目光沉冷地锁住眼前的青年,一寸不偏,足足有半分钟。周身的空气都变得稀薄。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你在医院遇到的每一位医生,都是你的前辈,都有你可以学习的地方。”

那语声,仍旧是平波无澜的深稳,仿佛在说着世界上最常识性的道理,教了你多少遍了,一加一等于二——可你却还不会。


赤裸裸地烘托着安寄远的羞耻。


安寄远退无可退,只能硬着头皮,“……说过。”


季杭却还是很平静,“那对着前辈,骂人、吵架、在课堂上公然挑衅,是对的吗?”

是对的吗?

是、对、的、吗?

如此的问话方式,让安寄远感觉到难堪、耻辱、羞愤,他想要转身离开,可是临头的目光太过狠戾,看得他几斤千疮百孔。


“回话!要说几遍!”季杭并不放过他。

安寄远万般不情愿,却不得不牵动快要熟透的面部肌肉,“不对……”


又是那冷厉的目光,缓缓浇灭安寄远脸上沸腾的灼烧。

季杭的训话里,罕见带着几分无奈,“用藤条逼着你,你委屈。跟你讲道理,你不听。放你两天冷静一下,就无法无天,目中无人。”


安寄远只觉得喉咙口发苦,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季杭就像个洞若观火的法官,将他的不堪和诟病,赤裸裸摊到他眼门前,偏偏还不够,一定要逐一拎出来狠狠鞭笞。


“安寄远,你到底要我怎么教你?”


他原本以为,最难以承受的,是季杭不留情面的训斥和责罚。

可此刻,听闻季杭亲口问他,到底要怎么教你,这几个字中透出的无奈、失望和疲惫,宛如尖锐锋利的刀刃,将他好不容易组装起的理智,划得面目全非。

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脏,狠狠下沉,重重摔在胃上。


是啊。

一直以来,都是我求着你教我,你勉强同意。

如今发现根本就是捡了一块朽木,不够优秀,不够听话,不够懂事,究竟是后悔了吧。


安寄远明知道自己不该期待,可曾经舔舐过糖果的味蕾早就留下了记忆,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他,过往拥有过的温暖。


他曾对他笑,嘲笑他被打肿了手,吃东西的狼狈样。

他曾庇护他,在他卷入纠纷时,义无反顾站在舆论的风口浪尖。

他也曾对他说——只要你还是安寄远,就从来都不存在不喜欢这一说。


这句曾经在无数个夜里,被他拿出来反复咀嚼的话,他突然就,不太相信了。


安寄远抬头,用灼灼的视线向上追去。

他的目光太过炙热,烧得他眼眶泛红,“哥,这个问题应该我问你,到底要我怎么样,你才会满意?”


后来,安寄远才明白,其实当他真正能够大声问出这个问题,早都不在意答案了。


他毫无畏惧地正视眼前神情冷硬的男人,将一句一句质问,狠狠摔到季杭脸上。

“我以为,哥教我的是,对事不对人。”

“临床判断失误就应当严厉纠正,任何时候都需要明辨轻重缓急,不能妥协患者的利益。如此基础的讲义案例,难道就因为那是教务科亲自宣讲的,我就要坐在那里浪费时间吗?”

“明明是你说的,医疗不是服务业,患者安危不容妥协,你说的,我只需要以精湛自身技艺为重。”


小小的走廊拐角处,刹那间好像被乌云遮蔽,呼吸间都渗透进阴沉的低气压。


季杭脸色沉冷地看向他,许久,缓缓咬出几个字,“所以,你是一点错都没有是吗?”


“怎么会没错?”安寄远眼角闪着泪花,自嘲地牵动嘴角,“我错在本就不该求着你教我,错在相信你已经不讨厌我了!”


所有积攒发酵过后的委屈、难堪、和那永远徘徊在得失边缘的迷惘,昭然若揭。

没有了一点顾忌场合面子的心情,他嘶吼得彻底,“我最大的错,就错在活了下来!!如果当初死的是我而不是母亲,你是不是就开心了?!!”


安寄远原以为,如此大逆不道的顶嘴,又会换来那日一般的雷霆震怒。

他甚至做好了挨巴掌的准备。


然而,并没有。什么都没有。


季杭平静地望了他许久,两眼徘徊在他通红的眼眶间距之间。

那仿佛深邃到永远看不清情绪的瞳孔,渗透出安寄远从未见过的疲倦。


良久,回答他的,只有一个字,“好。”


词不达意。

安寄远却呼吸一滞。


季杭低头,再抬头,喉结上下滚动,煞白的双唇紧紧黏着。

纵横交错的唇纹,都是时间走过的痕迹。

他曾以为,自己这十多年在外,早都磨砺出一颗坚稳硬实的心脏,一旦有明确的目标,周身的咒骂、误解和打压皆可以置若罔闻,然而,亲近之人却根本不费吹灰之力,便能精准辨识出那严密外壳下,最为敏感的软肉。


两秒钟的时间差,足够季杭将生生被利爪撕裂的心脏慌忙拼补起来,勉强维系大脑血供,敛起那不小心露出的无所适从,在眼底强撑出一副平日里的清明从容。


他的声音,不太对劲,像是经过机械挤压般扁平,又像是在击打在岩壁上似的闷实。


“小远,管教你,是我的责任,同样是我的爱护和期望。如果你觉得,我的管教让你需要负担难以承受的压力,牵阻了你前进的脚步,让你感到不知所措开始自我怀疑,这有违我的本意,同样说明,如今的方式可能并不适合你。”


季杭一如既往面色沉静,低头从口袋里掏出一部手机,和一支用样品袋装着的喷雾,递过去,“陆白今天来B大开会,顺道把你的手机带过来了。消炎消肿的药用到今晚就可以停,明天换化淤的。”


他是来送药的。


·


安寄远的变化很大。


像是一头处于掠食期的狮子,蹦跑在无垠的苍原上,不知停歇,横冲直撞。

他几乎是每分每秒都处于高压工作状态,查房,手术,病历,会议,技能训练——仿佛只有将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压榨成干,才不至于在那等电梯的那几分钟里,让铺天盖地的虚无感,趁虚而入。


叮!


乔硕跨出两步,才注意到扎在原地的安寄远,回头拽了一下,“走啊,电梯来了,愣着干嘛?”

没拽动。

安寄远木讷地看向手术室专用电梯内孤身站着的季杭,摇头拒绝,“你先上吧,我走楼梯。”


乔硕机械式得来回转着脑袋,看向面无表情的季杭,又看向坚决带刺的安寄远。

“走楼梯?要走十几层啊,你疯了吧!”


拉扯间,季杭从电梯中退了出来。

他伸手替两个孩子按住上行键,淡道,“你们先上吧,我等下一部。”


吊诡的事件日益增多。


比如,季杭日常来A组替他们把关重症病例、探讨手术方案,从前必然立正躬身打招呼的安寄远,竟将他奉为神明的哥哥当作空气人一般。

比如,当乔硕和季杭并肩走进办公室,安寄远也只冲前者点头,随意说道,“师兄,我给你点外卖了,在里面桌子上。”

再比如,当科室里正在针对季杭的处分决定,展开热火朝天的窃窃私议时,安寄远只漠然敲击键盘,翻飞的手指没有片刻停顿。


扣发12个月绩效奖,全院通报批评,取消三年内评先、评优资格,取消五年内晋升资格,暂停手术和门诊直至调查结案——怎么看,都有些太重了。


公示贴出的那个下午,便在全院引起了不小的风波。小小一张A4纸,都不及文献摘要的字数,却喂饱了不少吃瓜群众的好奇心。


毕竟,在背后搬弄是非、添油加醋、顺带借由无穷想象力脑补出十万字大戏的乐趣,岂是是非观这种既不能卖钱也不能当饭吃的东西,可以随便压制的?

更何况,季杭本就是院内的风云人物。业务能力首屈一指,可终究是为人过于刚硬不够圆润,又时常带着一副与当今职场格格不入的正气,作为专家栏上最年轻的主任,暗自不满和嫉妒的人自然不少,难得有此好机会,不得落井下石一番?


流言四起之时,没有人知道,他们嘴边故事里那个一言难尽的主人公,正在五号手术室内,与死神展开一场殊死搏斗。


手术室的挂壁电话第七次响起,护士肉眼可见得为难着,听筒才刚刚提起,电话那头的怒吼,便顺由这无菌环境传遍整间屋子。

“谁给他季杭批的手术室!都瞎了吗早上贴出来的公示没看到?!!不知道他不能上手术——”

显微镜前的冷厉眼神轻轻一抬,护士便哆嗦着掐断了电话。


一助位置是B组的主任王军涛,左右逢源的性子,轮番的电话轰炸下,难免犹豫。

王主任要比季杭大出一轮,从来都是直接叫人名字,“季杭啊,这,到底要不要紧的啊?惊动医务处还好说,但你的那个跟班,杨什么,杨济,他都没发现吗,他不是上班时间总盯着你吗?他去哪儿了啊?”


杨济去哪儿了,季杭也不知道。

但是,这不是他现在应当思考的问题。介入中破裂的5厘米动脉瘤,位置刁钻,手术举步维艰。


精巧的电凝镊稍稍一抬,冷峻的眉宇已然不可抑制地蹙起。

王军涛毕竟是长辈,是以,季杭的语气并没有太难听,只带有一惯的沉冷严肃,“王主任,专心。”


——————


这种被最亲近的人放狠话戳软肋的戏码,也是很戳我的。

无奖竞猜:小跟班去哪儿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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