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酒蛋泥

你必须永远正确。

《安歌》第十八章(8)


成长是一个很奇妙的概念。


有时候,你日复一日数着前进的脚步,回头时却愕然察觉,自己不过是在原地徘徊。


而有时候,你无意间昂头,才惊觉那烟岚雾霭、壮阔群山,早已猝不及防被你踏足脚下。


安寄远站在病床旁边,当他那双一夜未阖的眼睛,穿过一众参与查房的医护,向床位的季杭投去沉静而坦然的视线时——那一刻,他觉得自己长大了。


不是十四年前被剥开十指哭到撕心裂肺的夜晚。

不是做公开检讨时被当众诘问训斥的那个晨会。

不是拼命努力后仍旧被定义为“不够优秀”、又亲眼见证季杭无力疲惫后的那一次次冷处理。


而是此刻。


“患者毛君平,五十二岁女性,因右侧肢体肌无力、疲乏和记忆力减退,于一周前在下级医院就诊,经查CT显示4x5x2厘米左侧颞叶占位,伴有瘤周卫星灶……”


他的目光认真坚定,措辞严谨简练,语气自信又平和,他不再受情绪的支配,哪怕,事关季杭,他也能做到优游自如、波澜不惊。


“听说,这是你画的?”季杭随手指向被毛阿姨放在枕边的符。


安寄远的视线毫不偏移,像个瞄准猎物的狙击手,紧盯前方,“是。”


“嗯。”季杭微微颔首,“画得不错。”


如果他还没得老年痴呆,季杭想,那他应该没记错,昨天吩咐安寄远的,是早交班前将病例分析放到他办公桌上。


如果他还没得白内障青光眼黄斑变性,季杭又想,那他应该也没有看错,今早的办公桌上,除了昨晚留下的几份手术方案,再无他物。


如果他还……是他亲哥,季杭再想,那他应该更没有理解错,那臭小子的眼神里,分明就写满了“xx早就不疼了”的挑衅和无所畏惧。


好。


很好。


安寄远平静的情绪,和毫无愧疚感的行为举止,每分每秒都在为季杭的火气添油加柴。一下午都是门诊,季杭的门诊通常带教三位学生,这在B大附属这类顶尖教学医院已经是算少的,而偏生,今天恰好轮到安寄远。


问诊、检查、病历书写,每一项都做得一丝不苟,有问题及时确认,有缺失随即改正,直到送走最后一位加号患者和两位师兄,安寄远还独自在硕大的诊室内收拾凌乱的医疗文书,罔顾坐在电脑前紧紧追随着他的那道冰冷视线,将诊室恢复成医务处例行检查的标准,才避无可避地站到季杭面前。


“季主任,到下班时间了。”


季杭掀起眼皮,凝视他半分钟,才道,“如果不是没交作业,你这句话会显得更有底气。”


安寄远紧紧攥着白大褂的下摆,没有说话。


季杭骤然起身,沉声命令,“回办公室。”


仍旧是暴雨滂沱,没有停止的迹象,反而愈演愈烈。


窗外的天,低得仿佛下一刻就要塌落下来。


安寄远第无数次跟在这具他曾潜心追随的身影后,踏步于夜凉如水的神外病房走廊上,心境却与初时大相径庭——此刻的他,不愿再躲藏于那庞大的阴影之下,他想要站到他面前,昂声质问他、反驳他。


他的心里,从未如此迫切地想要一个答案。


门锁在身后落上。


季杭阴沉着一张脸,办公室内潮湿的空气,仿佛在瞬间凝结成冰,“病例分析,做了吗?”


安寄远的回答只有两个字,“没有。”


季杭沉默半分钟,复杂的视线徘徊在青年笔挺的身姿上,而后转身从办公桌后头取出t条,嗖地一声抽在桌沿。


“安寄远,这已经是我对你的最低要求。”他的声音冰冷至极,“库子x干净,过来撑着,我们今天把账算算清。”


安寄远微微垂落脑袋,白织灯映射出青年脸上不同寻常的苍白,零碎的刘海在额前打出细碎的阴影。

他的目光始终低垂,却尖锐有力,仿佛要穿透坚硬的地板。


气息里浮起微弱的颤动,“季主任,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了?”


季杭的脸色又冷了一个纬度,“是要我动手去抓你吗?”


就像是被宿敌逼退到无路可退的小狮子,哪怕明知自己不够强大,血液里深入骨髓的战斗因子,还是促使他炸开一头毛发,愤然抬头。


“回答我的问题!你到底把我当什么?!把我当作一名普通的下级医生,哪里来每周一份的病例分析要交?!”


安寄远通红着一副眼眶怒吼,他大步走到书桌角落的打印机前,愤然抽出躺在出纸槽内的一叠文件——今日季杭上午手术,下午门诊,xx还没沾到自己的办公椅上过,自然是没有看到安寄远昨晚便打印出的“罪证”。


“你把我当弟弟,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不跟我商量?!!!”


“哗!”


清脆的纸张碰撞声,交替在窗外的淅沥阴雨之下。


白底黑字的文件纷撒在空中,被漏进窗缝的夜风吹得凌乱无序,季杭随手捞起一张,他眼尾瞥过,脸色便蓦然渗出令人刺骨的冷芒。


每个字都俨如冰刃,“哪里来的?”


周身的空气都变得粘稠。


季杭手里握的,正是安寄远昨晚打开的第一份文件:生前预嘱书。


预嘱中写道——


“……在本人丧失医疗抉择能力的情况时,此文书将即刻生效……如果本人处于不可治愈的生理状态,或不可逆转的昏迷状态,且不存在可预期的治疗手段,我要求我的主治医生撤销任何延长生命的维持手段,包括但不限于心肺复苏术、呼吸机、人为进食、气管切开……”


生前医疗预嘱经公zheng后,便是有效的医疗及法lv文书,当事人一旦进入意识丧失的情况便即刻生效。


安寄远昨日打开的文件夹内共六份扫描件:生前预嘱、意定监护、遗嘱,各两份。

一份是季杭初立时的公zheng件,另一份,则是近期的修改件。


所谓意定监护,是当具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的成年人,不愿其法定血亲监护人来替其行使民事权利,而指定他人,在自己失去行为能力时,做出医疗决定、财产支配和其他民事决议。


简单说,就是一旦季杭无法自主作出人身及财产决定时,文件中指定的意定监护人,便有权利替他做任何决定。


这也是颜庭安此次回来的另一个目的。


季杭身世复杂,牵扯众多文书,从前文件中指定的监护人和见证人都是陈析,一旦陈析离世,要避免在监护权上可能与安家产生的纠纷,颜庭安需要小心规划着。

这三份公zheng书联系紧密,索性统统都重新拟过,将监护人和见证人都变更为了颜庭安。


当然,这些法lv程序,安寄远是不在乎的。


他在乎的,是眼前这个人,只有这个人。


“哥,你的命是你一个人的?!先不谈对错,这种事情难道不应该跟我商量吗?!”


季杭微微合起眼睑,“这没什么好商量的。小远。”


安寄远像是听不见落在句尾的那两个字中的无奈,忿然怒吼,“你凭什么那么自私!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


季杭将薄脆的纸张盖在桌面上,手腕微微一抬,才后知后觉自己还拎着藤条。


他凝起眼神,微沉眉宇。


关于生死的决定,并没有那么容易。

研读自己手术同意书的那个清晨,静躺在心外监护室暗数心跳的那每一个夜晚,无法自主说话、进食、排xie、清xi、翻身的那一整个月,浑身上下没有一寸r不在疼的日复一日里——他从未想过要放弃。


可多年行医、见证冷暖,让他足以对自己的生死抱以绝对理性,做好充分准备。


他敬畏生命,同样尊重死亡。


幸运过,却不会每次都这么幸运。

不论是强大的自尊、真切的在意、亦或太过理性的霸道,都不允许他将这份可能成为道德折磨的负担,堆砌到安寄远身上。


所以,有些决定,他必须自己做。


季杭的眼神轻轻下垂,有意无意地避开对面那束清澈直接的视线,“这不是你应该管的事。”


“不该我管?”


安寄远的情绪被点燃了,自然嗅不出季杭那句轻描淡写下的悲伤。

他扯开嗓子怒吼,脖颈处的青筋肉眼可见地凸显,“季杭!你当我是你的谁?!难道有一天你躺在ICU里我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你的主治撤下你的呼吸机!”


季杭以平静到残忍的语气直接回绝,“如果真有这一天,你作为患者家属,需要做的只是相信医生的决定。”


“不!可!能!”安寄远咬牙切齿,横眉怒视,“如果是我呢?如果躺在那里的人是我,你也做得到吗?!”


季杭蹙起眉头,饶是信奉科学的神外主任,他也不喜安寄远如此拿自己做假设。


抬起t条往桌上轻轻一敲,心底的波涛汹涌,转了九曲十八弯折射到脸上,仍旧是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他冷声重复道,“我说了,这不是你应该管的事,更不是你不交作业的理由。库子xx,撑着。”


安寄远用一种近乎扭曲的眼神,水汪汪的,看向季杭。


他不可置信地一字一顿,“你现在,还想要打我?”


隔绝在窗户外的,是流水和狂风的声响,力度之大,像是要将这厚厚一层玻璃震碎。


那一刻,安寄远觉得季杭就好像一座虚渺的空中阁楼。他看不透,摸不着,甚至连其是否真实存在,都不够确定。


“闹了那么久脾气不该打吗?作业交不出不该打吗?!睁着眼跟我撒谎不该打?!”季杭厉声呵斥道,“我有没有提醒过你,做好你该做的事,把精力放在该放的事情上!不经同意看我电脑又是谁教你的?安寄远,我怎么不知道你竟还有这种偷鸡摸狗的龌龊习惯!”


哗啦——就好像主动脉弓上被利刃割开了一道口子,鲜血在高压下滋满整个胸腔,安寄远顿觉心口撕裂般的疼。


片刻的窒息,使他大脑缺氧。


他究竟是难以理解季杭坚硬到堪比C60的心,是如何坦然签署下这份等同于提前“放弃抢救”的文书,他不理解为什么眼前这个男人,可以在他难过得撕心裂肺的时候,还要扬起t条同他计较那份至今还躺在未读邮件里的病例分析。


安寄远瞪红眼眶,血丝密布,不可思议地看季杭,仿佛透过一层稀薄的雨雾,看一个陌生人。


“好。你打。不是要算账吗,那就算算清。”

像是奔跑遍整片草原后终得歇息的小狮子,安寄远嗓音沙哑。


他唰地从桌上抽过一张批注了手术解剖图的纸来,拿起笔便开始计数,“病例题五十,撒谎五十,绑架杨济一百,跟哥闹脾气一百……”


不知哪儿来的水滴,“啪嗒”砸在纸张上,晕开蓝黑的墨水。


安寄远用胳膊抹了下眼眶,继续哑声道,“离家出走,一百五,够吗?”


他颤抖着手,将纸页往桌上一拍,扯下xx便撑起在书桌边,双手紧紧扣住实木桌沿,塌y翘t的姿势——


标准到令人难堪。


质地坚硬的t条点在柔软的囤r上,随即,扬鞭就是破风狠戾的一记,突兀的红痕倏地浮现在了t峰。

入骨三分的疼痛,俨然昭示着施罚者生生被拱起的怒火。

“安寄远,这是你自己讨来的,就给我撑好了!”


谁都没有说话,只剩t条撕破空气的尖锐风声,和落在r上的清脆炸响。因为空气里安静极了,那令人颤栗的声响,便犹如吸饱水的棉花,严密地填充了整个空间。


一道道清晰分明的檩子,在xxxx的t上填补缝隙,两团r终是被鲜艳的红hen填满,交迭处逐渐渗出细小却狰狞的血珠来。


安寄远撑得辛苦极了。


五十下的时候,掌心的湿汗使他无法再安稳撑在桌沿,超过一百,就连手肘都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整个上半身狼狈地贴在桌面上。

t上早已赤红一片。


他狠狠地喘息,脸上不知滑过什么液体,反正流进嘴角,都是咸的。


难受得胸腔里都好像被酸水淹没了,喘不过气。


从前,他还小。

立在季杭的病床边,都够不到床头的监护仪。

可是,那份面对生命之脆弱的无能为力,却像是渗透进血r里似的,镌骨铭心。


他曾深痛地自责过,自责到瘦小的身躯浑身发抖——


为什么我不珍惜,为什么是我被偏爱。


为什么我要活着。


他无比想念那个会陪自己任性将自己视为珍宝的哥哥,又比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更殷切地希望,季杭能好好活下去。


如今,季杭活了下来,强大坚稳。


安寄远便会贪婪地想,是不是,那个曾是他灯塔给他信仰的人,还能像从前一样陪他成长。


所以,他可以忍受季杭的当众责罚,可以被苛责被嫌弃不够优秀,可以硬着头皮熬过戳心的冷处理,甚至那义无反顾的维护,哪怕换来无情的教训也能聊以自慰——为了他触手可及的信仰,他可以妥协许多东西,每次被狠狠摔下,都能咬碎那口皓齿逼自己站起来,怀着对眼前人星星点点的希冀,耷拉着耳朵乖巧站到哥哥面前。


坚韧又卑微。


可是,他同样有自己绝不可逾越的底线。


藤条应声而断的时候,安寄远的意识已经不太清晰,他只听闻那不寻常的“咔嚓”一声,而后,大半截shi体被季杭掷向桌前。


打完了,打多了,打少了——他都不在乎。


身后的声音里,掺着读不透的情绪,“打电话让陈伯来接你,我会叫陆白给你上药的。”


安寄远像是被从冰河里捞出来的,纵身都在抖,抖得那如瀑的冷汗,像洒水车一样往下飘落。

他连挣扎拒绝的力气都没有,可是,依旧在剧烈疼痛的侵袭下,艰难地撑着桌沿站了起来。


雾眼朦胧的视线里,他望向眼前男人那始终深邃冷静的眼眸。


“哥。我仍旧觉得,你做错了。”安寄远轻声吐着气,每个音节都好像飘在云上,飘渺虚弱,“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尊重、是沟通。”


轻轻一顿,“你不知道,什么是家人。”


他这一句话,说得费劲极了,耗尽全身精气,说了好久好久。


可是,安寄远没有停。

他摇摇晃晃支在桌边,安静而空洞地立着。身体的重量,大都靠那颤抖的单臂支撑着,站得毫无气质可言。


“我喊你一声哥,尊敬你、仰望你、追随你,不是因为你总是对的,你获得过多少荣耀,你会教我多少道理。连接你我的,从来不是对错,不是能力,也不是道理。”

安寄远的嘴角牵起半抹浅浅的笑容,他的眼神很深、又很轻,像是想起很远、很远的事情,“而是亲情。”


“是因为我始终无条件地信任你,做任何事都一定是在为我好的,是你曾毫不犹豫用臂膀将我护在身后的温暖和踏实——”


安寄远静静看着他,神里透出丝缕悲凉。


“这十四年,我从没有一天忘记过。”


“哥,谢谢你的教导。”


“谢谢你费力教训我。”


“从今天起,我们两不相欠。”


———————————


1.读者们:小远居然没做作业还偷看哥哥电脑,打一顿冰释前嫌吧!

蛋泥:微笑喝咖啡.jpg


2.终于。

小远一次次退让,终于在他的盛情邀请下,季杭啪嗒一下踩到了他的底线。


3.季杭是一个非常不错的外科医生,他救治过很多生命,但是他在某些事情上,仍然笨拙无知。

反过来想想。

我们每个人都有很多很多不擅长的东西,可又多多少少,会在自己足以骄傲的领域里,影响着别人的人生。

这么想,就很开心。

嗯。小甜文


感谢以下小伙伴们请两兄弟吃火药: @争取  @☃️  @徵羽  @L should  @青袖绾素裳  @梦梦  @是垚垚啊 和  @夜食益健康 同学在afd的巨额火药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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