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酒蛋泥

你必须永远正确。

《安歌》第十九章(4)




那是第三晚了,安寄远看着紧闭的茶室木门,有些出神。


他想,如果他事先知道,乔硕的事情会在那一天被揭穿,也许,就不会选择在两天前同季杭吵到要断绝关系的地步。


安寄远想到那日季杭在颜庭安家中教训他,他斥他行事冲动不计后果、说他不够优秀、做不到情绪控制、责他不懂得安家少爷这个头衔在外的影响。


哥哥是对的。


他确实没有季杭那么强大的神经,在经历了最亲近的徒弟背叛后,依然能在不耽误工作的情况下,摒弃自身情绪,着眼于解决问题。


他也确实没有想到,安笙会因为自己和乔硕打架这么幼稚的原因,直接张口就要毁掉师兄的前程。


他同样不曾料到,科室里的风向会在短短两天之内骤变涌动,在乔硕还没有确定离职日期前,便已开始落井下石,而面向自己的那些殷勤献媚,甚至模糊了他对自身业务能力的判定——不论做错做对,都能换来一味的夸赞和吹嘘。


打架这件事,他确实是做错了。以长兄名义罚下的那三十藤条,也并没有冤枉他。


甚至……


“你是我安笙的儿子,家族的嫡子,在外怎能不让人有个忌惮?这次事情发生了也好,就拿你那师兄立个威,今后他们都知道,谁的人是不可以动的。”


甚至,如果与之打架的不是乔硕,真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医生,没有强大的师父做后盾,那他的拳头,是不是真的可以抹消这个人的十年寒窗。


安寄远不知用什么心情去面对安笙令人窒息的维护,他明白父亲将自己视若珍宝,那季杭呢,鄙之草芥?

没能亲自救活自家孩子的事实,就如此让这医学世家的继承人感到难堪吗,难堪到动用家族资源来庇护自己亲儿子,都需要索以代价。


如此鲜明的对比,让安寄远这十四年来时刻都难以自如,果然是自己太过拙劣了吗,自小被溺爱、被偏爱、被捧在手心也觉得理所当然,沐浴在安家的资本光环下,难怪那样一身正气的季杭会不喜欢自己。


安寄远逐渐开始懂得,季杭做的很多事情,都有他的道理。


可是——


他同样认为,如果兄弟二人之间只剩下对错和道理,是一件很可悲的事情。那他和季杭,同谈判桌两侧的甲方乙方、同法官左右手的原告被告、同马路上任何一个陌生人,又有什么区别。




茶室内,灯光幽暗,清香飘浮。


半小时了。


季杭托举茶盏的手开始微微发颤,他本不至于如此不济,但三日来不过睡了不到十小时的体力,让他没有一点精力去抗衡那轻盈的茶盏。

大抵是那瓷器碰撞的丁零声使之不悦,安笙皱眉接过茶盏,却并不喝,只是轻轻置到茶几沿,“想清楚了?”


“爸要我想什么呢?”


季杭跪姿笔挺,目光坚韧,却打从心底觉得可笑至极,“乔硕的事,是您处理失当。于公,显得安家小器刻薄;于私,乔硕向来待小远不薄,您却给孩子做了一个不仁不义的榜样。这么多年了,对孩子的教育方式都不曾自省纠正,一旦出现问题,不是家法加身便是权威控制,您到底有没有在用心带小远?!”


桌沿边的茶盏被迅速拿起,继而“哗”得泼在季杭脸上。


茶盖磕在坚硬的锁骨边缘发出骇人声响,翻下臂膀稳稳落在地毯上,晾过半小时的茶水早已不再滚烫,可仍旧染红了那毫无血色的半片脖颈。


季杭捏住拳,分寸不动,仅有挂在发梢上的水滴,滴答滴答往下坠落。


“出去时间久了,果然连规矩都忘得一干二净。”安笙轻拍两下溅到裤腿上的水珠,不冷不热地道,“你是想重新学一遍,什么是对长辈该有的尊重吗?”


尊重?


季杭愈发觉得滑稽。


他今日跪在这里,是有求于安笙;他明日会为其行孝,是因为父亲对小远尽心尽力二十多年。先不论方式,这份守护,季杭也会予以回报。


他会尽自己的义务、会努力不让夹在中间的弟弟为难、会在必要的时候,为安家手里拿捏的资源而忍辱低头。


可是,在安笙面前,季杭唯独没有尊敬——十四年前的那一天,那个残喘绝望的孩子离家时,就对他的父亲,失去了所有尊敬。


安笙收回目光,并不去追究季杭的沉默,他知道,就算逼死季杭,也说不出什么天地君亲师的违心话来,于是只兀自说道,“你现在这么理直气壮跟我谈小远的教育问题,又有什么资格,当初离家的时候,便早就不要了这个弟弟。”


季杭严冷的视线狠狠扫过去,他被激起脾气,都不再用敬语,“我要不要这个弟弟,不是你说得算。”


开水烫过的茶壶,紫砂上晕开好看的水渍。

安笙听着他咬牙切齿的口气,不过淡淡地笑,好声好气提醒道,“别忘记你是来干什么的,这又是什么态度?”


季杭紧紧拧起眉头,压抑心中的不悦,“三日前便说过,我是恳求的态度。您有什么要求,又需要我拿什么筹码来换,尽管提。”

他大半的衬衣被淋湿,嘴里说着恳求的话,姿态却没有分毫做小伏低。


男人细细抿过一口茶,动作端庄沉稳,可放下茶盏却忽然扬手,季杭以为要挨打,倏地筑起一层防御硬壳,然而,安笙只是弯腰轻捏了一番他的膝盖上缘。


不碰还能咬牙坚持,安笙不知怎么一捏,酸痛从骨头里翻出来,季杭的脸上骤然便如水帘一般滚落汗珠,他咬牙抑制住难耐的呻吟。

却只听安笙淡淡一句,“起来坐吧。”


季杭心中奇怪,却没有犹豫,直接掐着大腿豁然立起,双拳紧攥压抑剧烈的疼痛。

下午站手术的时候两条腿已经麻木到没有知觉,换衣服时候定睛一看,两个膝盖宛如波尔多空运来的紫葡萄。


他用余光扫过低矮的藤椅,眉头狠狠蹙起,却是连撑住扶手的动作都没有,咬牙坐了下去。只剩曲起的双腿,细微颤抖着,发梢上的茶水,滴落频率更快了。


“这三日,算是惩罚。”自小,但凡让安寄远受到一点伤害,安笙便绝不会轻易绕过季杭。


安笙漫不经心地抬眼,瞥过季杭仍旧端正的坐姿。不得不承认,季杭虽然离家多年,相比安寄远,依然更有世家子弟的清冷气息,也更懂得运用这些约定俗成的礼仪教养,来降低社交成本。


可,安笙想,那是应该的,他是哥哥。

哥哥理应照顾弟弟,理应让着弟弟,理应在任何情况下,都给予无条件的维护和偏爱。


安笙补充,“管好你那徒弟,也给你个教训,想想在外应该怎么对弟弟。”


季杭不以为然,一不觉得安笙有惩罚他的资格,二不认为他有立场干涉自己与弟弟的相处。

他有意强调,将自己的名字念得格外清晰,“我季杭怎么管教徒弟和弟弟,还不劳驾您操心。我教的好不好,也由不得您来评判。”


茶雾后边的脸色,像是云海后的大雄宝殿,分辨不清情绪。


季杭深色的衬衫紧贴胸膛,将他漂亮的骨骼曲线钩画得更为清晰,脸上不时有茶水滑过,睫毛也湿漉漉黏在一起,可季杭却不曾伸手去抹。


“乔硕,必须得走。你既然那么坚决,我也不想让小远难做,地方,可以由你来选。”安笙轻轻抬眸,一览季杭此刻的狼狈不堪,“要求只有一个。”


几个月前,安笙曾同他提过一模一样的要求,“小远既然去了你们科室,从今往后,你必须把他当作最亲近的学生,带在身边。”


当时,季杭的回答,是毫不犹疑的,“不可能,做我的学生,就要讲实力,而非血缘。”


而此刻,他不顾膝盖上剧痛,赫然从藤椅上站起,站姿挺拔不羁,铿锵的话音像是从高处落入茶水的石头。


“这绝不会是我答应你的要求,这是我的责任和疼爱。小远在我身边,我便会把所有我能得到的最好的东西都给他。会教他、会责他、会疼他,会为他计之深远,也会替他挡风遮雨。我们兄弟二人相差五岁,他孩子气我也不成熟,有矛盾实属正常,有处理不当我会反省。但是——”


“也请爸不要再插手干涉我和小远的事情,你没有资格立场,没有耐心和远见,更没有那个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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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是天下所有父母,爱孩子都比爱自己更多的。



彩蛋:《假如安小远在门外听到了季杭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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