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酒蛋泥

你必须永远正确。

《安歌》第二十一章(7)


爸爸不爱弟弟不亲,却足够有自知之明、一针见血找到病灶的季主任,在接过安寄远耗时两天写下的八千字检讨后,眉头却一直没松开。

他将检讨翻到最后一页的附录上,轻轻放回桌面,食指和中指在那个明显有修改痕迹的数字上敲了两下。


“八百八十下?”季杭抬头,难得开起玩笑来,“数字还挺吉利。”


安寄远咬了下嘴唇,这份检讨一直追溯到和乔硕在科室内公然干架、而后放火报假警离家出走的一系列壮举,再到后来,与季杭剑拔弩张时,又多是迟到、顶嘴、没规没矩的挑衅——可不得八百多下。


“哥觉得……可以吗?”安寄远小心道。


“可以吗?”不知是不是故意,季杭将安寄远刻意斟酌后的选词重音重复,又仿若求知欲旺盛地问,“八百八十下的什么?”

安寄远脸上瞬间浮出一层绯红,试探性向季杭投去询问的目光,却只掉入一潭无波无澜的清水,他只好硬着头皮,“尺……戒尺吧?”


许是今天安寄远的手术做得不错,八小时的台子被季杭挑出的错寥寥无几,几句都算不上称赞的认同,把孩子的心底熨烫得平整服帖。

这种正面的情绪,是会辐射的。

季杭好脾气地道,“八百八十下戒尺,打哪里?”


窗外寒风凛冽,屋内的安寄远快熟了。


像冒泡的开水似的,发出小声嘀咕,“……还能打哪里啊,不都是打屁股上吗?”


季杭认认真真地看着眼前少年的眼睛,再次发难,“八百八十下戒尺打屁股,谁来打?”


谁?来?打?

安寄远满脑问号,家法还能谁来打?

他这辈子英明神武天不怕地不怕,一共也就挨过三个人的打,难不成又要假手庭安哥?


不行!


“哥啊,哥打啊!”安寄远面红耳赤,却仍奋力挣扎,“还能有谁……”


季杭却蓦然从桌子后站起身,提起桌边敞开的签字笔往请罚数目的第一条上画了个圈,重重的,力透纸背。


他稳稳直视安寄远的双眼,眼底一消方才的玩笑之意,“安寄远,八百八十下戒尺打完,你至少要趴两个礼拜,其中,两百是因为你醉酒后给我来的那巴掌,一百下是你这段时间跟我闹脾气没规矩。这就是你认为,这段时间里,最严重的错误了。”


明明是疑问句,却被季杭说出了陈述句的感觉。


安寄远是真心实意地歉疚着的,为自己大逆不道的那一巴掌。他素来敬畏季杭,这么多年来都视若神明地追随仰望,季杭罚他最狠的时候,他也不许任何人动哥哥一根毫毛。

小孩就是这副死性子,要问他为什么、值不值得、哥哥对你那么凶你还护着他,他也说不上来。


安寄远并没有听出季杭话里的不满,仍旧沉浸在令人感到难为情的愧悔之中,“哥,我那天确实是喝得有点多……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所以,”季杭指关节叩击桌面,将那份厚厚的检讨压在五指之下,“这顿打,究竟是你为了弥补自己歉意,还是真觉得自己做错事?”


如此强硬的态度转变,让安寄远下意识皱眉,“这有什么区别?”


季杭突然有种错觉,是不是因为年会上的无礼举动,才让安寄远这几天乖的有些突兀。

他静静、静静看了他很久。确定安寄远是真的对答案毫无头绪,才深深吸了口气,平静地说道,“区别在于,你不仅是我的学生,更是我的弟弟,你永远不用对我说对不起。我教训你、惩戒你、纠正你,但绝不会怪罪于你。所以,你需要做的,是对错误本身进行分析,是对处事应当如何优化有自己的认知,是知错认错,而非道歉。”




这话说得强硬而坚冷,感受不出多余的温度或情绪,是直到夜风吹散小狮子的毛发,轰隆隆呼啸进耳道里,安寄远才迟迟意识到——


有没有这么一种可能……


就是……可能……或许……季杭……是在哄他?


安寄远被自己的想法狠狠震惊到了!




季杭就坐在住院部大楼门前的花坛边,就着路灯的暗光,守着一台电脑,几份病历复印件,还有布满笔记的文献资料。安寄远跑步,他就坐在边上等,每隔十圈左右,把孩子叫过来喝水,也不骂他,至多淡淡问一句,长记性了没有。


这是安寄远第四天围绕B大附院的主院区跑步了。

若头两天还能用锻炼身体的借口搪塞,到了今时今日,多多少少都能被聪明人品出惩罚的意味来。尤其是神内外两大科室,大多都知道安寄远这次“临时借调”的背后缘由。


其直接后果,就是苏蕴气势汹汹的质问——


“他凭什么这么做!就算是你做错事了也不能这样啊,这不是变相体罚吗?”苏蕴拉扯住安寄远湿透的袖管,声音里充斥着赤裸的愤懑,“是嫌神外每天上班下班还不够累吗,你今天不是刚跟完八小时手术吗,别跟我说你在练心肺!”


安寄远很想跟苏蕴说,季杭不仅是那台八小时手术的主刀,并且在那之前就已经做了一台四小时的急诊,可昨晚自己刚上交的病例题,今早也都已经改完放到他办公桌前了。

可是,足够了解自家女友的安寄远知道,现在不该讲道理。

“好了好了,我一会儿就跑完了,你下班赶紧回去吧!叔叔阿姨等你吃饭呢!”

苏蕴挣开安寄远的胳膊,红眼唤道,“我不走,季主任呢?你带我找他去!”


连哄带骗、连朦带唬,等安寄远将苏蕴哄回家,原本三分钟顶多四分钟一圈的院区内“跑道”,这一圈竟生生跑了十五分钟。如此明显的时间差,安寄远正犹豫要如何向季杭解释,却在跑过住院部大楼门前的时候,彻底停下了脚步。




夜色在暗黄路灯的光影下,擦出一片滚烫,烫得安寄远呼吸发热,眼眶火红。


笔记本电脑展开放在花坛边,散落在地的文献和病历页,安安静静地托着泛滥的浮沉。


可哪里还有季杭的影子。


安寄远气喘吁吁地走近,眼神四处搜寻季杭的身影,职业性质的驱使,让他很快便在冰凉的空气中,嗅出一丝不寻常的气味——


是血。




“诶!老胡!这里!”身穿制服保洁阿姨推车走近,向一旁送来消毒溶液的同伴招手道,“这儿好大一摊血,你给我喷喷!”


不知是夜风太凉、还是跑得太急,安寄远竟感到浑身上下的肌肉都开始细微颤抖了起来。他鼓起勇气,缓缓转身,这才看见两米开外处,被路灯照得闪亮的一汪鲜血。


颓靡昏暗的光线打在上面,倒映出安寄远麻木苍白的脸。


“阿姨,请问,你有没有看到……”安寄远难以抑制地颤颤巍巍着,闪躲的眼神里晕起一层薄薄雾气,“刚刚坐在这里的一位年轻人,穿白色外套,黑色的裤子,他应该是在这边看电脑——”


“哎哟!你认识那个小伙子啊!”阿姨扯开嗓门嚷嚷道,“他跟个失控的轮椅撞上了!轮椅翻了好几圈,出了好多血哦!赶快去急诊看看吧,诶——诶!慢点啊你知道在哪儿不!”





安寄远从来没有跑那么快过。


高中时期,为在喜欢的女孩面前崭露头角,运动会跑4x100接力时,都还要顾及形象,要快、更要帅。

可是这一刻,他拖着已经跑了有五六公里的疲累身躯,却只感到耳边的疾风呼呼吹过,将他贴身的汗衫灌得轰隆隆地翻滚。


像猎豹一般,含着血红的双眼,惶惶如惊弓之鸟,一刻不停地向急诊奔去。


在所难免的,安寄远想起了,那晚,无意间在季杭电脑上翻到的预嘱。


“如果本人处于不可治愈的生理状态,或不可逆转的昏迷状态,且不存在可预期的治疗手段,我要求我的主治医生撤销任何延长生命的维持手段……”




过往人群的病痛和呻吟里,安寄远的感官突然变得极其敏感,他站在人声鼎沸的抢救室内,四处张看——只要可以捕捉到一丝季杭的气息,他定能不消片刻地认出来!


可是。没有。


至少,不在抢救室。

像是被柔软的猫爪轻轻摁了一下,安寄远提到嗓子口的心,稍稍往下一落。他拽住一个过往的护士,并不温柔地问道,“刚才是不是有个在本院撞翻轮椅的进来?”


护士手里正拎着空的输液袋,软软的输液管在空中晃了两下,她奇怪的看向满头大汗的安寄远,“你是家属?那个年轻人的家属?”

安寄远有些紧张,他突然很害怕护士张口便来的讯息,“我是。”

“怎么才来啊!”护士埋怨,“他连个身份证都没手机也没带,我这里号都挂不出来!赶紧去吧,清创室!”




哪里还有什么谦谦君子的绅士风度,安寄远“哐”的一声推开清创室的门,在确认床帘下的鞋子属于季杭后,又豁然拉开帘子——


唰!


鲜艳的颜色,最能吸引眼球。


明明酸胀的肌肉迫切地需要氧气,安寄远却连呼吸都不敢。

他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季杭白色外套上,成片渲染开的血渍,狠狠刺入那惊恐的眼眸。


“哥——”


这一声呼唤,仿佛要震碎耳膜。


季杭听安寄远叫过他无数次“哥”,却是第一次,这个字,是抖的、是颤的、是短短的音节却承载着最真切的惧怕。


这一声“哥”,让季杭无比确切地意识到,尽管他已经很努力去做一个无所不能的哥哥,却还是不可避免的,让弟弟为他担心了。


始料未及的,比少年辗转在他藤条下时更甚,季杭心里忽然一阵剧烈的疼。




“小远,没事,别怕,哥没事。”季杭不顾眼前实习生正在埋头清创的动作,撑着床沿往床尾挪了挪,伸手拽住安寄远仍在剧烈颤抖的胳膊,“这血不是我的,那老人家肚子上有个引流瓶,摔倒的时候破了。我就耳朵被轮椅擦伤了,没有其他事。真的。”


安寄远一时没能消化季杭的话,他的眼神还是直愣愣盯着那白色外套上狰狞的血迹。没有释然、没有疑虑,惊恐尚未褪去,像是完全反应不过来,怔愣迷茫。


这样一个眼神,让季杭记了许多年——


在人声嘈杂中,穿越被白织灯照得透亮的清创室,坚定地看着他,无声地控诉着他,一点一点,将几近土崩瓦解的情绪拼凑起来。

碰上此间少年,大概,再刚毅的人都会变得柔软。



季杭拍了拍安寄远的身子,“小远?不紧张,我没受伤。你看,就耳朵这儿擦伤一点点,都没怎么出血,没事了没事了——”


“那你要是有事怎么办!!!”安寄远骤然炸开一声嘶吼,震耳欲聋的语声惹来清创室外头的人群,都不禁向里驻足窥探,更不用提被吓得镊子都拿不稳的实习医生,满脸惊恐。


安寄远甩开季杭的手,愤然怒斥道,“要是有事怎么办你说啊!你又要丢下我一个人吗?!想让我替你执行那什么破烂预嘱你他妈想都不要想!你不是哥哥吗,你那伟大的责任意识呢?!成天到晚跟我讲的大道理都是狗屁吗?好端端一个大活人坐在那里为什么会跟轮椅撞上!如果是我这么玩原地消失还把自己弄受伤了,你是不是早就巴掌上来了!!”


季杭的鼻梁上还挂着一副细框眼镜,是低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度数,看电脑看文献时,习惯性地会戴上。深咖色的帽檐压得低低的,帽檐下的表情有些复杂。


“我早就说过我带着手机跑步不妨碍,你偏要让我把手机给你!你突然不见两个手机一个也没带在身边,只在地上留了一滩血,你让我去哪里找你?!!”安寄远的声音愈发激动,开口的瞬间,生生集合了那么多时间以来的所有情绪,语气载着脑波的千回百转,赫然炸开,“你是哥哥,能不能有点哥哥的样子!你打我罚我教训我委屈我都无所谓,能不能把自己先照顾好了!!”


那只故作坚强的狮子,忍到几乎哽咽的一句句话。季杭根本受不了。


他从床上站起来,耳廓上未干的碘伏滴到雪白的衣领上,晕开一团褐色的印记。

季杭顾不上穿鞋,抬起手臂要去揉那小狮子炸毛的脑袋,不料,竟被敏捷地躲开,徒留那只温软的大手,尴尬停在空中。安寄远退后半步,梗着脖子用锐利的目光盯着他,眼神里是不加掩饰的怪责。


雷厉风行的季主任,头一次,在弟弟面前,无措起来。


“小远?”他掀着眼皮,微微歪头,嘴角动了动,心虚地觑着安寄远,“生气……了呀?”


——————


把弟弟惹毛了该怎么办,挺急的,在线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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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


小远:哥,你生气了呀?


季杭:别跟我撒娇,没用。


小远:那怎么办呀?你要打我呀?


季杭(拳头逐渐变硬):……走开


小远:你想让我走去哪里呀?


季杭: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小远:哥这里最凉快,怎么办呀?


此处省略一千字小远因嘲笑亲哥被按在地上暴揍一顿的优美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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