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酒蛋泥

你必须永远正确。

《安歌》第二十一章(9)



季杭看安寄远扎在一边的治疗车旁,弯腰低头,替他将眼镜腿用酒精棉片擦了一遍又一遍,又仔仔细细用无菌纱布包裹住,胶带黏合。到底是刚跑完步,复苏的汗水哗哗地淌过鬓角,又生怕滴到眼镜上,只能扭头用袖管去抹。


季杭在心里发笑,那认真又专注的眼神,比自己盯他做操作的时候,更加谨慎细致,好像调动了所有神经,旁若无人到季杭可以确信,哪怕这一刻地震了海啸了,那孩子也定会高高举起手里的眼镜,自己吃灰呛水也要确保手里的镜腿维持无菌状态。


他突然想,是不是上次在手术室晕倒,安寄远也是这般紧张焦急的模样。


却很快,又给了否定答案,大概是没有的吧。

那会儿,小狮子头上的每一根毛都炸得尖锐冷硬。生气起来跟小时候一模一样,浑身上下都是禁区,擦汗都不让自己碰,每个毛孔都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


从事他们这个职业,需要在面对患者的时间里,抛开所有无用的感慨和情绪,以绝对理性去分析白底黑字的报告单。可是,那些被暂时搁置的情绪,总有一天会反噬神经。平常人们只在新闻上偶而听闻的意外、灾难、厄运和不测,作为医生的他们,日以继夜地在面对,并与之抗争。


他们总被暴露于最糟糕的情景,便总觉得,这些实际上是万里挑一的糟糕,会发生在自己身边。这是富有职业特性的幸存者偏差,也是安全感缺失而生出的认知焦虑。




“你去隔壁看看那个病人。”季杭重新戴上眼镜,镜片后的眼睫,闪出些许难以捕捉的异样,“那老伯不太知道状况,家属还没到的话,你盯着点。”

安寄远仍旧一肚子气,他刚刚受了惊吓,还没从后怕中缓过神来,当然哪里都不想去,于是果断回绝,“我不去。”


季杭没跟他计较那生硬的口气,兀自解释道,“摔下轮椅的时候,那根引流管被轮椅扶手牵了一下,我不确定是不是已经脱落了。替我去看一眼,如果真的是脱落,一定要让肝胆外科的值班医生下来处理。”

“要叫也该是急诊的人叫啊,你跟着瞎操什么心啊?”安寄远气得鼓出腮帮子来,他抬手指了指季杭红彤彤的左耳,皱眉道,“你自己也是个病人,既往史还一大堆,隔壁要叫肝胆科还是肛肠科管你什么屁事啊!”




季杭从床旁站了起来。


没有再解释,也没有好声劝说,只淡淡看着眼前人。而被注视的安寄远可悲地发现,不论何时,只要当季杭以这种眼神看向他,他哪怕装得再桀骜不驯,狂蹦的心跳和发软的双腿是骗不了人的。

在实习生选择埋头整理器械、并将这小小清创室扣出四百米大平层的这点时间里,季杭三两步走到安寄远跟前,抬手就是不轻不重的一巴掌,撩在安寄远屁股上。


待实习生闻声转头,看到的只有安寄远血红、滚烫、熟透的一张脸,写满震惊和羞赧。


眉头是在打完那记后,才慢慢拧起来的。季杭的声音里没什么明显怒意,却还是严厉的、不容置喙的,“不提醒你就不知道收敛。刚才口不择言我没说你,你还来劲了是吧?在我面前都敢如此放肆,我不管着你的时候,岂不是更没边没谱?”


哪有???

安寄远委屈地扭过头。


安小少爷在外谦逊持重、规矩有礼,世家子弟的面具戴得如鱼得水,出口的话若非斟词酌句,也是天然的得体和疏离。


见小狮子又是闷头不说话的怄气模样,季杭索性错开身子抬腿,“叫不动你,我自己去。”


!!!


安寄远怔然回神,跨步横挡在季杭身前,“你不行!”


过了两秒,才怏怏不乐地道,“还是我去吧。”


安寄远前脚才离开,护士后脚就踏入了清创室,握着手里薄薄的临时病历本,叉腰对季杭咋呼道,“肖远歌是吧,你这个名字和身份证号对不上啊!证件你家属送没送来啊,哎哟,怎么现在还有人记不住自己的身份证号啊,手机么也不带,名字么我们这里也没记录。现在都是联网的,这个样子,我们号都挂不上,B超都开不出来晓得不!”


实习生闻声走来,“诶,刚刚那个不是你——”


“不是!”季杭扭头一瞪,那男孩吓得生生往后推了一步,话也断在嘴边。转头面向护士,季杭只能抱歉陪笑,“对不起,我真的不记得了,B超不用做了,有没有腹腔出血我自己还能不知道吗,出现新的症状我再来看。”


“不行啊,老师说你这个B超要做的。”耿直的实习生再次走到二人中间,“腹部有那么多大块的淤青,血压也低,要排除腹腔内出血的……”

他的声音在季杭严肃的注视下,越来越小,越来越小。那副深邃的眼眸在清澈的镜片后,射出肃然的目光,让人不禁屏气凝神。

“那……不然……那你的腿……还要不要清……了?”


这边的季杭为隐瞒身份和护士斗智斗勇,而隔壁的安寄远恨不得将季杭的名牌砸在眼前人的脸上。




老伯的儿子年过中年,穿梭于拥挤的诊室内,散出一股刺鼻的香烟味,他背着一个肩带极短的斜挎包,黑色的牛津布经过多次水洗而隐隐显露泛白的底色。

男人摸索着仅剩下拉头而不见拉片的拉链,掏出一团泛黄的纸巾擦汗,一边冲身边医生抱怨,“哎呀!我就走开两分钟的时间,怎么就给人撞上了啊!还摔成这样!我爸平时绝不会自己惹事的,你们这个医院管理也太混乱了伐,人好端端的在那里坐着,怎么就出这种事哦!真作孽啊!”


正在处理引流的大夫回头看了眼,没好气地道,“人家是特地跑上来接住你父亲的,就不是撞上的。”

男人挥挥手,满脸深谙医院潜规则的模样,“哎哟,说得好听,可少来吧!哪有人那么好啊,现在年轻人哦,看到哪里出事,不都自己跑远点,来凑热闹的就是本来就心有亏欠!不是他有错他干嘛那么好心?诶,你们说是不是啊!”


医生口罩上的一双眉毛明显皱了起来,专注在手下的动作没回话,倒是给了男人发挥余地。

“我看啊,就是那个小年轻撞到我爸的轮椅了,才一起翻下去的!那人跑得快咧,一眨眼就不见影子了,我也找不到,但这你们医院肯定要负责啊,在你们这地方发生的,多出来的医药费我可不出的!”


医生不耐烦地回头,“管我们什么事?你自己轮椅不上锁把你父亲留在楼梯上面,人家小伙子眼明手快上去扶了一把自己还受伤了!你不感谢也就算了还要这么想人家,是不是找到个人背锅你很有成就感?”

男人敢怒不敢言,只好暗暗跺脚翻白眼,“真是哦,怎么这么说话的!”

“不爱听就出去!家属都往外走!!”


安寄远全程站在诊室门口,自然将二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他确实大可以冲上前去,揪起那男人的领子,将他带去保安室看监控回放,或者至少,也要用底气满满的硬朗语声告诉他真相。

可是,他什么都没做,只是跟着人群退出房间,靠在走廊冰冷的墙壁上,看夜半的急诊、匆匆的人来人往。




二十三的大男孩,明明是不小的年纪了,也自小对人情往来熟念于心。他很早便知道,人与人的相处鲜少单纯美好,不是所有耕耘都会有收获,不是所有行善之人都会有好报,也并非所有纯粹的好意都可以恰巧可以被感知、被珍惜。


更别说,还是棵木头。本就不善言辞,又何必指望别人懂得他的好。


道理是这么说,他也知道季杭根本不会在意。可是,安寄远将牙齿抵住下唇,可是,他还是很难过,还是忍不住幼稚地去想——


你了解我哥吗?见过他吗?看过他凌晨三点在手术台上汗流浃背的样子吗?知道他每天加台做到天黑,就是为了给那些山区里来的患者省下高昂的住宿费吗?

到底凭什么这么说我哥啊?




“回来了?”

这点时间,足够让季杭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落的,腿上的挫伤用盐水冲过,消毒后贴上厚厚的敷贴,腹部的淤青也逐一按压,确保没有内脏损伤,沾血的脏衣服索性反穿,不惹小狮子厌。


安寄远看了季杭一眼,又低垂下眼,闷声答应,“嗯。”

“怎么样?肝胆外的人下来看过了吗?是不是脱落了?”

“没有。”安寄远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一脚踢在金属床腿上,咚的一声,“他没事了。”


季杭坐在清创室旁的候诊椅上,由下至上去打量安寄远的表情。越看,越觉得不对劲。也不像是还在跟自己生气,倒是有点莫名的孩子气,像是吃了什么大亏似的,“真的?”

“真的,两个老师在,哥就别担心了。”

季杭点头,“家属来了吗?”

安寄远怔了半晌,抬眸对上季杭忧心忡忡的眼神里透出的切实担忧,心里像堵住一颗塞子似的憋得慌。


他怔怔几秒,而后蓦然,在嘴边扯开一个灿烂的笑,眼睛都弯成线,“来了。家属说要亲自来谢谢你,被我回绝了,让他看到救命恩人也摔成这样,岂不是很丢脸。”


季杭也被他的玩笑逗乐,站起身来,用食指和中指的关节,揪了揪小狮子冰凉的后颈,“算你聪明。”


徨徨长路里,哪家少年不曾撒过谎啊。


———————


你们都没猜到季杭的新身份(得意)


彩蛋是一个小预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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