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酒蛋泥

你必须永远正确。

《安歌》第二十二章(1)



护工窸窸窣窣的交谈声,荡漾在安静的午休走廊。


“可忙死我了,三床那个阿姨今天早上大号拉在尿片里,自己脑子不清楚用手进去抓,她老伴就睡在旁边,哎,啥事儿都不管!”

“那阿姨也是可怜,好像也是独生子吧!以后回家了还要麻烦哟!”

“可不是吗!我瞅瞅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她指甲里面都嵌着大便哦,那个难伺候啊!”

“真可惜了喂,挺好一阿姨,手术前还嚷嚷着要给儿子织毛衣呢,谁知道会这样。”

“世事难料嘛……”


安寄远静静站在毛阿姨床位边,看她即便被束缚带绑在床架上,仍然竭力扭动身体,将脑袋凑近手边,要去拔那堪堪粘在鼻翼上的鼻饲管。颅内水肿褪去后,她不再昏沉,那些因手术和出血而造成的后遗症,便逐渐显现出来。


双腿灌铅似的,安寄远步伐沉重,站在床尾,怎么都不敢再走近。那个曾经拉着他的手、嬉笑着叫他“小帅哥”的阿姨,如今居然会在安寄远试图替她盖被子时,抬脚踹在他手腕上。


安寄远收了手,尴尬冲床旁的老伴笑,“阿姨不认得我了。”

毛阿姨的老伴摆手,无奈道,“连我都不认得了哟。”


初次读及那份预嘱时的愤怒,被残酷的现实泼上一次又一次冷水。隐瞒伤痛的谎言,是不愿看见至亲之人为自己担忧难过的本能。安寄远开始慢慢理解季杭的心思、明白他的顾虑、读懂他的保护欲,可是——


他不赞同。


生而为人,于整个浩瀚的世界而言,渺小而泛滥,如一粒微不足道的浮沉,生或死,实在普通。可与你至亲的人而言,那就是不可或缺的存在,是难以割舍的牵绊,是满心追逐的神。


神拍了他屁股一下,并说,“去把你从小到大用过的家法都收拾出来,擦干净一起带回去。”


安寄远,“…………什么?”


夜间的安家宅院被小径拐角处的几盏立体红木方灯点亮,修建平整的树枝间又穿插进玲珑小巧的福字灯串,挑高的门厅左右悬着一对喜庆的福娃,鞋柜上的松柏盆栽,也被换成了精致的红果发财树。

浓重的节日氛围在空气里晕开,以至于安寄远难以置信,季杭居然要在今天打他。


“这种明明听清了还需要再重复强调一遍的坏习惯,哪里来的?”季杭站在水雾氤氲的池塘边,被暖红色的“春”字灯笼照亮半张脸,眼风却猝然一凛,瞟向身侧的安寄远。


安寄远嘟哝了下嘴,没回话。

就知道,昨日的一脸陪笑,无非是觉得自己确实有错,而今翻脸如翻书,那破烂脾气又回来了。




有家法传统的家族中,历代人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规矩,不是闹着玩的。安家后代不论男女,二十五岁之前,皆需承家法规束,自省其身、善修其行。家法由长辈授予,五年一组迭代更替,藤条常用于责臀,戒尺则用于责手,随着被规训者的年龄增长,藤条愈发坚韧粗壮,戒尺逐渐厚重硬实。唯一恒久的,是始终需要保有对家法的敬畏之心。


时隔十四年,安寄远来到季杭身边后头一次被哥哥训诫时,从家里取来的,是最新也是最重的一组家法。而今,他将承载他童年过往的物什重新握到手里,那些久经使用而被磨出的痕迹,与记忆里的无数泪水、欢笑和成长重叠在一起,精准地描绘了他过往二十三年的人生。


居然有一种——


女孩儿要出嫁的感觉???


安寄远翻了个大白眼,被自己的想法雷得快焦了。



季杭在客厅等他,看安寄远磨磨叽叽地抱着个长条形的大箱子回来,一张脸连带随步伐扇动的大耳朵,都红得和门上的春联似的,随口问道,“你不是说家里的鼠标用得不舒服?拿了吗?”


“哦对!忘了!”安寄远惊道,“哥等我一会儿,马上来!”


季杭接过他手里的盒子,点头吩咐,“去吧。下来的时候跟爸打个招呼,说我们走了。”


兄弟二人进家门那会儿,也只有安寄远去书房见了安笙,季杭全程在外头等,最多去弟弟房间里摇头晃脑看了几眼。乔硕的事情解决了,他没有事有求于安笙,芥蒂却不是这一两天可以消除的,自然就没有见面的必要。


他算盘打得好,若是哪天颜庭安心血来潮问起来他:过年回家了吗?

季杭也能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回答:回了。


回了,又没有完全回。


且不说什么“出必告、反必面”的大道理,明知安笙就是在书房等他们,却连个照面都不愿意打。这是哪门子规矩。




安老爷子又不傻,隔着楼梯、离开好几间屋子,都能感觉到季杭的脾气架子。在安寄远恭恭敬敬说要跟哥哥先回去时,没再放人,冷声命管家把季杭叫了上来。


季杭本以为,一进门,安笙的茶盏便会凌空砸过来,意料之外的,安笙只抬头瞥了他一眼,气定神闲地吃了颗安寄远刚剥的开心果。


并且,心平气和,“你弟弟又犯错误了?”


安寄远耳廓发烫——这是什么慈父人设啊!


安寄远的处境十分尴尬,明明是被季杭派遣来道别的,却愣是被安笙叫座谈心,又顺手推来一小碟开心果要他伺候。此刻季杭站到二人跟前,他就像是个办砸了事的秘书,小心翼翼地撩起眼皮去看哥哥。偏生,他手里的开心果还没剥完。若是现在站起来,那弯腰剥坚果的动作也太别扭,可若是不站,他弓背手肘撑膝盖的坐姿,又与季杭哨兵似的紧绷站姿,形成鲜明对比。


季杭对这慈父式提问的回应,淡漠极了,“嗯。”


茶几上,是一套简易的玻璃茶壶,开水噗噗噗地顶起雾气腾腾的顶盖,安笙随手按下开关,“大过年的,能不动手就别动手。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吗?”

季杭丝毫没有被热气温暖到的眼神,落在安寄远毛茸茸的头顶上,声音很轻、也很定,“不能。”


安笙本就僵硬的嘴角顷刻耷拉下来,“你自己说说,自从小远去到你那儿,有几次回家来是不带伤的?你吓唬吓唬也就算了,伤重到要陆白亲自开方配药。当着其他同事的面打他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吧,让他脸往哪里放,开年就二十四了,你想打他屁股打到什么时候?”




要动他心头肉,安笙的脸色自然不好。可是,季杭的神情却比安笙更为严厉。

他本是一个软硬不吃的暴躁脾气,如果说,面对科室里的学生时还有五分温情,对乔硕就仅剩三分,碰上安寄远,有一分就算是心情不错,可到了安笙面前,就只能用负值衡量了。


季杭冷冷刮向安寄远,“你跟爸求情了?”

安寄远手里还捏着一颗碧绿碧绿的开心果仁,来不及放到瓷碟里便腾地站起来,瞪起眼睛仰头反驳,“我没有!”


量你也不敢!


季杭收回目光,铁青着脸回应安笙的质疑,“该严厉教训的时候纵容他,该让他知道疼的时候护在怀里,该叫他承担责任的时候让别人来抵罪?就是爸这种教育方式,他才会二十四岁了还要用家法说话才能长记性。”


安笙掀起眼皮,“你也知道他二十四了,你跟他讲道理了吗,小远那么听你的话,有什么天大的错,需要年夜饭也趴床上吃的?还特地回来取家法,荒谬!”


季杭垂在身侧的手指,不自觉地动弹几下。

他自以为紧咬牙关,便能抑制蹦腾翻涌的回忆,可那鲜明而压抑的从前,就好像无孔不入的蝼蚁,蛰伏啃食着那些经年残破的封条——


吃年夜饭当然不能趴在床上,所以,挨过多重的打,也要端端正正压在坚实的红木凳子上。

当着外人的面让长辈下不来台,就是要挨巴掌的,不论在场有多少人、也不论孩子当时多稚嫩。

犯错对应的就是惩罚,道理若是想不明白,那就跪到想明白吧。


季杭曾以为,他成长了、释然了。相较于实习期间,走进儿科病房就会不由羡慕,那些生病了也会被父母抱在怀里的患儿们,他已经慢慢开始明白,并不是所有父母都爱子女,也并不是所有父母都爱每一个子女。


可是,在安笙一而再再而三的庇护之下,季杭还是无可避免得,觉得可笑、可悲,还有他绝不愿承认的难过。


“爸如果不满意我的管教方式,大可以挥手也把我调去山区支援,反正,扔孩子也不是第一次,早该驾轻就熟。我即不姓安,也不会有辱你的尊贵身份,去哪里都可以。”季杭肃声说道,手指向后一划,定定指向身后的安寄远,“但是小远,我管定了。”


“你——”

安笙面色沉冷,目光旋即犀利起来,眉间的沟壑如刀刻般锋利,他死死盯住季杭的面容,像是要在人脸上凿出洞来,可看了许久,终究没有发火。

甚至,季杭以为自己幻听了。

他好像,听见一声隐隐约约的叹息。印象里,从未出现在安笙字典里的叹息。


“我年纪大了,很多事情确实管不了了。就是希望你们两兄弟,要好好的,不要吵架。”安笙端起茶盏,送到嘴边,却又放了下来,“从前的事,是我对不起你和阿棉,这些都跟小远没关系,他是无辜的,你做哥哥的,不要总计较——”


“够了!”


那是迟到二十八年的道歉,季杭却听得青筋暴突、双眼狰红。一字一顿,从牙缝里挤出的质问,恨不得将字字摔到安笙脸上!

“爸觉得,我管教小远,是在迁怒他?”


那是安寄远从未见过的暴怒的季杭,他再顽劣顶撞、不服管教的时候都没有,“哥,别说了……”


季杭反复深呼吸,才将将克制住沸腾的情绪,可一开口,仍像个气急的孩子,“是,小远是无辜的,错都在我!我做哥哥的,怎么可以生来残疾还不照顾弟弟,怎么可以有辱世家名声给你丢脸,怎么被你养到十四岁还不知感恩得闹离家出走!!”




他说完这句,就带安寄远出了书房。

步伐很快,快得像是要尽快逃离某个地方,直到下了楼梯,才发现身后的安寄远跟得匆忙。

季杭蓦然定住脚步,站在楼梯口等那装起兔耳朵的小狮子站到自己跟前。


“安寄远。”

唤人时,已经完全嗅不出半丁火药味。

季杭如定音鼓般低沉的声音里,掺了额外的郑重冷静,“十四年前我知道真相时,的确迁怒过你、埋怨过你,甚至一度觉得,是你的存在才让爸对我的病情不屑一顾,觉得你夺走了我的母亲和父亲。”


“年轻不懂事不是借口,这些都是我的错,你不跟我亲近对我有防备,也是我活该。”他淡漠的神里,所藏着的倦态、嫌厌和疲惫,并不是对着那个无知天真的小孩,而是对当时的自己。那个对命运毫无反抗能力,唯有逆来顺受,懦弱又不堪的自己。


季杭正色,太过严厉的语气和表情,让人有挨训的错觉,“但是,我以兄长的身份管教你、训诫你、对你提出高于常人的要求,不是迁怒,而是因为我相信你有能力变得优秀,成为比我更加优秀的医生,拥有比我更饱满健硕的灵魂。纵然,我的方式有诸多问题,我会反省,也会改进。”


安寄远心里跟吃了蜜糖似的。

但此刻季杭的表情太过严肃,他只好强压下翘起的嘴角,憋出许久不见的梨涡,乖乖说了声,“哦。”


然而,这并不是季杭这段话的重点。


他的重点是,“那,如果没有呢?如果,你辜负了我的信任,如果,你并没有足够优秀,甚至拥有一份残缺不全的人格?”




安寄远愣住了,笑意逐渐从眼底褪去,嘴唇僵硬地发不出一个音来。

一颗心,像是骤然坠入悬崖似的,以难以估量的重力加速度往下沉落。那是他最害怕听到的答案。


季杭顿了好多秒,神情愈发郑重。

他坚定而认真地盯着安寄远迷茫的瞳孔,像是在宣布这个世界上最最重要的条款,每一个字都自带浮力,将他坠落的心稳稳托起,“你给我记牢了,即便没有,你依然是我季杭的弟弟。我一样会保护你、珍爱你、宠溺你,不会抛弃你、嫌厌你。这些毋庸置疑,天经地义,你更不用觉得不好意思。你不是老说我不懂得什么是家人吗,这就是我理解意义上的家人。”




下雨了。


腊月里的第一场雨。


雨水冲打时光的棱角,将一众怪石嶙峋的山峦磨成平滑圆润的卵石,那些细碎沙粒,便随山川河流淌过,冲刷着插在安寄远心中的那根尖利荆刺,滋养出一片清绿柔韧的嫩芽来。




季杭和安寄远上了车,管家才跌跌撞撞从正门追出来。


伴着雨水冲击伞面的噼里啪啦声,扯开嗓门说道,“老爷说,今年除夕夜家里不来亲戚,让你们回家吃团圆饭。”


十四年,从来没有亲自邀请他回家过年,这是唱的哪出?


并没有半分犹豫,季杭断然升起车窗,“不了,小远值班,我跟他在医院过。”


时至那个春节,季杭都不信,什么“冥冥之中”、“命中注定”云云的谬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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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写春节,彩蛋是下一个春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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