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酒蛋泥

你必须永远正确。

《食野》下


有一瞬间,乔硕的脑海里闪过许多从前在新闻媒体中、校园课堂上出现过的画面——那些顶着所谓“教师”的头衔,对弱小学生施暴虐待的恶心嘴脸。以暴跳如雷的狂躁来掩盖自己的懦弱无能,靠踩踏学生的尊严来显示自己不知哪儿来的优越感。


他不是世家长大的公子,自小所属的学区也鱼龙混杂,从小到大接触的老师们文化程度和道德水平都十分堪忧。

于乔硕而言,这些手持戒具的,无一不是欺弱凌强、身披羊皮的施虐者。

不会吧?


不会的。


他认识季杭半年的时间,远不足以对一个人知根知底,但直觉告诉他,季杭不是那样的师长。


乔硕深吸一口气,“老师……这是……”


“这是用来教训你的戒尺。”


乔硕:???


靠。


真是白相信你了。


在乔硕问出第二遍后,季杭毫不犹豫地给予木头式的直愣愣回复,他随手拾起戒尺一端,用侧楞在办公桌边轻轻磕了一下,对早都退到五米开外的乔硕淡淡说道,“你来。”


来?


乔硕只想跑得远远的。


这半年时间里,季杭也曾因他上课睡觉罚他做过课件ppt,因他写成小说的病例分析题罚他去临床写过无数份大病历,因他将将在及格线徘徊的成绩罚他背了小半本诊断学教材。


这一切,都被冠以惩罚的名义。

季杭会在思量后,以相同的句式郑重宣布,“罚你——”


乔硕总明显不满的撇嘴,又不是小孩子,整天罚这个罚那个的。

可嘴上再不情不愿,转身,又老老实实去完成任务。因为,与惩罚相对应的,是不留余力的悉心教导,是亲眼见证季杭在承担起原本已经足够忙碌的工作和学习后,挤出寥寥无几的休息时间来过问探究他的课业。


他懂得眼前这个男人对他抱有的期望,虽然有时也会因为自己的一无是处,而感到莫名其妙。


乔硕柱在原地没动,语气不禁委屈又震惊,“老师,您有什么话直接说,我会听。就为一只兔子,您想吃就直说,至于这样吗——诶啊啊啊啊啊啊!”


每咕哝一句,季杭便向前走一步,直到无路可退的乔硕被身后的办公桌绊到腿,眼看身子骨就要砸到堆放得整齐的文件夹上,肩胛骨愕然被一段坚硬冰凉的细长木条状物体承接住下落的趋势。


“这什么鬼啊!”


乔硕触电般的跳起!半句差点破口而出的暗骂断在喉咙口。


季杭一如既往深谙的目光直视少年眼底的惊异和不安,站在乔硕跟前一米不到的距离,平静地看他演完独角戏,然后淡淡开口,“我没有在跟你闹着玩,乔硕。这次的事,我确实很生气,但惩罚的量刑不与我的愤怒程度相关,而是由这件事本身的性质、和你对自己错误的认知理解所决定。我愿意相信你做事有你自己的道理和立场,我在给你机会,听你解释。”


乔硕的心跳跳得更快更猛了。


他曾想过季杭若想用蛮力制服,那他还有足够的理由反抗应对,可如今老师肉眼可见地克制住怒意,冷静理智地想与他分析问题,根本生不起任何逆反心理。


反而更心虚了。


乔硕眨巴眼睛打量季杭,他在试探——老师究竟知道多少。


不就……吃了个兔子吗?


道理?立场??他哪有什么道理和立场!




恍若鬼使神差,竟被季杭按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甚至手上还捧起老师亲自泡的热可可牛奶。他有点饿了,在得到允许后又吃起了季杭桌角躺着的一袋面包。一口牛奶一口面包吃得可香。


真好养活。季杭想,不像自己家里那皮孩子,挑食又挑人。


最后一点牛奶剩在杯底不舍得喝了,乔硕牙齿噙着圆滚滚的纸杯杯沿,眨巴眨巴地看季杭——


季杭,“吓到你了?”


乔硕摇头。


季杭耐心问道,“那怎么不说话?”


乔硕嘟囔,鼓着嘴,“我吃东西啊。”


信你才怪。


手指点在戒尺边缘,季杭看向弓背装蘑菇的乔硕,简直乖巧到不行,“我不是有意要吓唬你,边吃边想想怎么应付我的问题。上次是因为嘴馋那实验室的猪包饺子,这次呢,是为什么?”


乔硕眼珠子转啊转。


“就是想吃野味了。”

他不是从小被规正的尺子量度长大的少爷,撒起谎来根本不眨眼,应付老师也没有半点负罪感。言语之间的委屈巴巴还确凿得很,仿佛在控诉季杭这几天没喂饱他。


季杭面色沉静,看了他很久,木头似的认认真真讲道理,“想吃可以和我说。上次有没有提醒过,万一有药物残留,怎么办?”


B大在筛选实验动物时秉承最大限度减少风险的原则,每一个学生经手的动物都必须完成疫苗接种,同样的问题在上次就讨论过,唯一存在的风险就是药物累计在骨骼肌肉组织,乔硕还专门就残留药物加热烹煮过的效应做过研究——


现有的文献并不足以下定论,乔硕不服气地回驳,“我煮了两个小时了,而且。怎么可能四天都没代谢完啊。”




他说完这句,空气里骤然安静了。


乔硕:这下真的完蛋了……


季杭悠闲地将右腿搁在左腿上,靠着椅背微微笑。


交谈的声音不紧不慢,傍晚的办公室也没有一点儿噪音,大抵是营造出的环境太过温馨,冷厉的压迫感被热腾腾的巧克力牛奶甜的快化了。

以至于,乔硕在一瞬间产生了自己真的可以和老师坦诚相待的错觉。


明知已经不需要,季杭还是轻声抛出下个问题,“四天。我们学院本科生的外科实验中,所有涉及兔子的实验都不需要留做术后观察,当即处死。四天前,推算起来也是周六,用药的只能是研究生吧。”


季杭在句尾轻轻坠上一个称呼,“小硕。你真的出乎我意料。”


乔硕吃的可不单单是一只兔子。


是别人的论文。


那只兔子,是血管外科的研究生用来对比两种人工血管材质,对家兔腔静脉离断并吻合后,术后第四天的实验对象。

实验对象意外落入“硕”口,整个团队从准备期至今翘首以盼的成果,自然也随着那八角桂皮的味道,随风飘曳地消散了。


而兔子的主人倒霉研究生是谁,乔硕和季杭都清楚得很。


“本来就是冯翊他不仁在先,我只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嘛。”乔硕一点儿都不知畏惧地狡辩。


上个月,市里竞选优秀青年医师代表,被选上的医生会推举到全国层面上进行角逐,所有奖项皆举足轻重。季杭作为B大附院建院以来最年轻的神经外科主治医师,年纪轻轻就享有四级手术权限,手上的课题才过中期便已经不同凡响,成为竞选名额的最大黑马。这样强有力的威胁,自然有人看不顺眼,其中就包括冯翊的导师,血管外科的副主任。

为讨好导师,冯翊调用家庭资源,让组委会在投票评选的前一晚临时更改了参赛者年龄要求,生生将下限卡死在二十四岁,比赛也就再和季杭无缘。


热巧克力喝完了,乔硕唇角还挂着浅浅的褐色印渍,舔都不敢舔一下。他本不该那么怂的,可是眼前人的气场太过冷冽,“老师,你别生气啊……”


“我不生气?”季杭都快被气死了,“且不论对于菲薄的腔静脉进行端端吻合的技术对一个在校研究生而已多困难,就物资和人力成本而言,也是一项难以计数的消耗。你知道自己的恶意毁坏践踏了多少人的心血吗?!还敢跟我信誓旦旦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教你的吗!”

说到最后,忍不住将坚硬的戒尺铿锵拍在桌上!



凶才是本能。耐心都是装出来的。


乔硕被吓得唰地起身,踉跄往后退了两步。


“你……还说不是有意要吓唬我!这样子也太吓人了。”


真的欠揍。季杭忍不住想。

他深呼吸克制脾气,究竟是怒火当头,声音憋出不一样的鼻音来,“你过来,老师听你解释,不吓唬你。”


乔硕靠近一些,却没敢再坐下了。


季杭的语气逐渐平稳下来,“我说会听你的想法和立场,就一定会认真听。刚才是我没控制好脾气吓到你了,老师跟你道歉。”


很快,乔硕被季杭温柔的模样深深蛊惑了。老师仿佛又回到了他记忆中的模样,温柔、正直、不容扭曲,闲散靠在江边的栏杆上,问他为什么想要学医。

明明被问过很多次,从来都搪塞对答,乔硕自己也没想到,会不知不觉就对季杭展露出柔软的肚皮,“小时候没钱看病,发烧发得没呼吸了,我爸就把我卷在席子里扔村口,晚上被一个老大夫捡了,给我吃了一粒糖丸。特别甜,他长什么叫什么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糖很甜。”

季杭狠狠揉他脑袋。己所不欲而偏施于人。


办公室内的气氛像过山车似的,忽上忽下,傍晚校园的嘈杂被隔绝在几道墙之外。

乔硕看了眼面色平静的季杭,两只手背到身后,轻声嘀咕,“本来就是冯翊不对在先,反正他跟他导师是一伙的,有什么事那个老头子也会帮他擦屁股啊。”


季杭问道,“他不对,所以你就以牙还牙?”

乔硕不服气,“不过一只兔子,让他知道我们不是好惹的罢了。”

季杭皱眉,他也不想发脾气,可声音终究太过刻板,“我们不是好惹的?乔硕,你是也有在卫生局的赛务组委会做会长的小叔吗,你想过若是冯翊也抱有这样以牙还牙的心态怎么办,会有什么你根本承担不起的后果!”

乔硕对答自如,“不可能。实验室又没有监控,我是凌晨去偷的,不可能有人知道。”


季杭完全没有想到,乔硕居然事到如今还想要瞒天过海。在他的世界观里,错了就是错了,就应当坦坦荡荡站出来承认错误、承担后果。


是家养的上乘好木,和野生的尖锐荆刺。


他霍然起立,站在矮小的办公桌前,身型显得格外硬朗高大。直视乔硕的眼睛,每个字都是重音,“你是我的学生,我知道,就足够了。小硕,我从前跟你说过,我会尊重你的观念和立场,这仅适用于与你课业无关的事上。既然事情发生在学校、发生在你与其他学生身上,也确实影响到了学业,我作为老师,就有权利教训你。教训的第一步,就是反思这件事中自己做错了什么。我不要听原因,监狱里的囚犯人均都能写出一本跌宕起伏的生平来——”


季杭停顿,他注意到乔硕表情的微妙变化,这孩子什么都往脸上放,一点点不满都被看得清清楚楚,“你有什么异议?”


乔硕瘪着嘴,“没有异议。老师自然有权利教训我,学费都是老师出的啊。”


乔硕轻轻巧巧用尖锐的刺刀,透过坚硬躯壳戳进季杭那段不堪而柔软的回忆里,可是,并没有换来想象中的暴跳如雷。季杭反而愈发平静了,不留余地地捅破漏风的窗户纸,“小硕,我不会哄人,也说不出你想听的宽慰。我们认识的时间确实不久,有试探和保留都很正常,你可以将我的行为理解成愧疚或弥补,随你开心。可是,作为一个犯了错正在挨训的学生,你现在应该是没有空闲揣测我处事的意图的。”


季杭不愤怒,却很严厉、板正。

“我教训你,是因为你犯了错。你应该去思考的是,恶意践踏他人劳动成果,造成实验失败、数据泡汤、论文无效,有可能因此脸毕业都会成为问题。这些,是你一个医学生该做的事吗?”




不是道理多么动听。基本的是非观,乔硕怎么会没有。


而是在你讲道理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被尊重、被关爱,像个普通又有大好未来的青年一样,被狠狠期待着。


生活的苟且和命运的不公将乔硕内心曾经燃烧过的火苗浇得奄奄一息,可季杭身上的这刚正不阿、不容辩驳,却仿佛高浓度氧流,一寸一寸照亮他心中遍布的荒野。


这是乔硕向而未往的。


嘶!


冰冷的戒尺轻轻碰了下乔硕的手背,乔硕整个人一抽,脱口而出,“好像不该。”


“好像?”季杭第一次见人受训还这么不知好歹。


乔硕很委屈很委屈的说,“不该。”


季杭微微抬起下巴,旋即给出判决,“那就没什么好扭捏的。做了不该做的事情,就乖乖接受惩罚。过来站好。”


“那打人也是不该做的啊!”


季杭轻笑,“那没办法,我至今没有更好的方法来治你。其他人如果有,你可以转告我。”


乔硕警惕地看向季杭,伸手指了指他手里可怕的物件,“你要用这个吗?”


“这个叫戒尺。”季杭隔空挥出尺风来,“也是我家里的家法,我弟弟犯错,也会挨这个。”


乔硕以一种看远古生物的眼神看向季杭——


就这木头,还家法?拍电影吗?


“打哪里啊?”


“手心、手臂、屁股、腿,通常都可作为承训的部位。”


乔硕往后退了一步,惊恐道,“手不行!我要去外科的,怎么能打我手呢!”

彼时的乔硕还没有定科,可是,他心中已经隐隐看到了未来。


季杭城恳得接受建议,“那就屁股吧。先把打挨完,我们再来讨论解决方案。”


乔硕又退了半步,惊异道,“我都那么大人了你还打我屁股?!”


“是的。”季杭面无表情,“这跟年龄没有关系。你那么大人同样会犯如此离谱的错。”


乔硕闷头,很久才道,“我考虑一下……”


“考虑?”


乔硕理所当然,他一点儿没在开玩笑,皱着眉认真说,“是啊,那么重大的事情,我不应该慎重考虑吗?明天给您回复吧,很晚了我先回去了,老师等我通知。您要是觉得还有什么道理没讲清楚,可以晚点给我发信息——”


又是这种,很委屈很委屈的声音,“老师的话,我会听的。”




季杭当时心想,这孩子怎么能那么乖巧又欠抽。不是存心的,仿佛是与生俱来,出落得欠。


于是,就这样。欠抽欠了一年、两年……六年,往后风风雨雨的许多年。


看他手术操作从生疏到规范,从规范到初现行云流水气韵;诊疗逻辑从强作镇定慢慢被底气十足的敏锐嗅觉取代,果敢决断中展现显露头角的大将之风。


他把他拉得很近,又将他推出很远。


他想多教他点东西,又怕他教的不是最好的。


他想亲眼看他一步步成长,又生怕他总窝在井底,错失更大更远的世界。



始终如一的是——


混浊又狭隘、走得跌跌撞撞的职业道路上,有了一盏明灯。




成年人的世界里,你有你的立场,我有我的选择。而我不会费力去改变,只会不动声色的划清界限,远离你、淘汰你。


从来就没有不求回报的教育和引导,除非——




这人脑子有坑,或者,眼底有光。


那么,你的茁壮成长和可期未来,便是他最大的回报。


——————


是很好很好的小硕啊


《食野》到这里就写完了。有点难过,大概要就此跟小硕道别了吧。他一定会有很好很好的未来,祝福我们明朗的少年前程似锦。


番外 2 out of 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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