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酒蛋泥

你必须永远正确。

《杠杆》5


人各有命。


有些人生起气来,叼出哥哥办公室冰柜里深藏在角落的冰淇淋,哼哧哼哧吃个干净、揉着冰凉的肚子睡到天明,气消了大半。


而有些人。


深夜进科室抓包一个不作为的值班医生,一顿训斥后回到办公室,看见散乱的冰淇淋包装纸,和不省人事当然也不知反省的残废弟弟,怒气便烧得更加熊盛。




安寄远这个周末过得不错。


对苏蕴瞒天过海已经习以为常,但对安泽便行不通。周五晚上看见几天没见的爸爸回家时的模样,立刻便红了眼睛,哇的一声大哭出来。季杭和安寄远都在哄娃这个领域不算精通,勉强忍着对彼此的脾气,齐心协力两三个小时才算把安泽哄好。


周六一天,安泽都跟小大人似的,伺候父亲洗漱吃饭。周日他要去上兴趣班,便换了安淮来。两个孩子岁数相差不大,风格却迥异。安寄远想起安淮那一本正经制止他喝冰可乐的严肃表情就好笑,简直跟他爹一个模子刻出来。


当然,过得不错还有一个很大的原因——季杭一整个周末都在医院加班,兄弟二人都可以从训一句顶一句的循环中稍作歇息,调整状态。


早春天气凉爽、雨露充沛,不用出门诊也不用上手术的周一早晨实属难得。安寄远难得有时间静下心来研究手里几份算是疑难的病历,他坐在办公室窗边,两条腿平平搭在矮沙发上,看窗外绵绵细雨飘逸纷纷。趁休息眼力的时光低头,一个熟悉而急促的身影冲破雨帘。


还能有谁?可不就是旷工一早晨的周以宸吗?


“对……对不起……”雨水顺流衣襟而下,在安寄远办公室门口汪出一潭水渍。明明淋了许久的雨,周以宸的嗓音却干得像要冒烟,“老师,我错了……我也没料到昨晚从山里出来的时候会封路,是不是给大家造成很大的麻烦?我错了错了,老师,你生气就骂我吧……别这么看着我吧……”


麻烦是很大,可安寄远也不是初来乍到的小医生,在突发状况下统筹预判的领导力,好似是天生的,稍作协调便抽人替补上周以宸的空缺。


但他并不准备让眼前的男生减轻负罪感。


安寄远凝起眉,“家里有急事?”


周以宸摇头,“不是。”


安寄远很严厉,“从B市到你家单程就要一整个白天,你也从来不会挤着周末这点时间回家,到底是为什么?”


这些问题,安寄远在早晨的电话里就问过他了,当时周以宸吱唔半天没答话,可现在当老师的面,就是借给他八个胆子周以宸也不敢了。


周以宸从淋湿的双肩包里掏出一个包裹严实的袋子,袋子里又用塑胶袋包了好几层,他一层一层剥开,嘴里泛起嘀咕,眼神又不禁躲闪,“老师,我说了您别生气……我们镇上有位专门看伤科的老中医,我小时候从半山腰滚下来还能活命没落残疾全靠他。老师,老师您先别皱眉……我,他家的药材都是自己上山去找的野生药材,跟城里人工培育的药材不一样。您试试吧,真的有用……”


安寄远简直就想把他摔在沙发上狠狠抽一顿。


周以宸还真不是个八卦的孩子,来神外那么久,听说过老师的父亲从前是个有名的中医——至于多有名,他一个大山里走出来的小镇做题家,还真不了解。他不知道论起医术和药材,自己手里宝贝似的攥着的东西,大抵会被陆白直接扔进垃圾桶。


那一日的旷班,当然是被季杭狠狠批评了。


其实,自从安寄远有心想要栽培周以宸来,季杭或严厉或温柔得在周以宸身上纠错的机会数不胜数。


在这方面,季杭是自私的。


他在安寄远身上灌注了数不尽的栽培和心思,如今那也曾会随风摇曳不停、颤颤巍巍的小苗逐渐长成大树,有了为他人遮风挡雨的能力,季杭却并不希望安寄远这么辛苦了。


为人师是医疗从业者无法规避的阶段,但也是个一件漫长而委屈的过程。季杭希望安寄远可以找个聪明、机灵、好学又乖巧的孩子,不给他添太多麻烦,不怎么惹他生气,也不需要安寄远去为之收拾太多烂摊子。


不像眼前这个——


“你开的氯雷他定?”


如今这个年岁的季杭,已经很少在人前对谁如此严厉了。这句捎带凶意的质问抛出,周以宸便肉眼可见地一抖,“是……是我,昨天晚上患者女儿跑来说他发疹子了。”


季杭冷冷盯着周以宸,盯得他胆寒颤栗,“你查体了?”


“……没、没来得及。”昨晚一小时内来了三个急诊收治入院,周以宸恨不得三头六臂。


但这绝不是季杭会表示理解的理由。


患者女儿口中所谓的“疹子”,并不是任何过敏反应引起的,而是严重的蜂窝组织炎,已经从腿部的浅表层蔓延至系统,从而导致几乎危及生命的菌血症。问题的暴露一旦再晚上几个小时,后果不堪设想。


季杭瞄了眼角落里同样面色不善的安寄远,一盆冰渣子吭吭响的冷水兜头而下,“你进科也有些日子了,有不会的,可以慢慢学,没有碰到过的专业内容疑难病例,都会特地当作教学机会教你,你做不到的操作,你老师也一遍遍利用下班时间陪你练习吧。紧急情况下反映不当,导致患者坠床你老师工伤,都没有人怪过你。但,不论是无缘无故旷工,还是患者家属反映情况后,你竟连从座位上站起来去做评估都不愿意,没有诊断就直接给药干预——都是态度问题。以宸,我看不到你作为一个医生,最基本的责任心和对医学专业的敬畏。”


屋外春色满园,整个住院医办公室的气氛却酝酿起浓厚的压抑,季杭转身走出门前的最后一道目光,缓缓扫视了一众埋头装不存在的住院医们,最终停留在安寄远身上。


“安主任。”季杭伸手,重重点了点身侧那站得跟枪似的少年,“带回去好好管教。”


兄弟二人年纪稍长,都不像曾经那般火爆、是非分明。他们的相处便维持在这种微妙的杠杆之上,哪一方稍稍多用点力,平衡就会被打破。奈何这么个学生,简直就把这杠杆当作体操平衡木似的蹦哒。


周以宸这事确实做错了,安寄远见青年明显被季杭的重话伤到后的失落情绪,也并不出声安慰,一下午都没给好脸色看。他远远听见季杭低声在电话里恳求检验科加快出血培养的报告,为自己科室内医生的疏忽而道歉,心里又更不是滋味。


这天下班是乔硕来接。


安寄远不能开车,这几天的通勤成了难题。都20xx年了,季杭为人长兄非但没有驾照,还依旧晕车晕得离谱,打车的那几次无一不将隔夜饭吐个干净。无奈之下,今天早晨只能尝试在早高峰坐地铁,可因为横冲直撞的人群总是挤到半残的安寄远,季杭居然差点跟人动手打起来,倒仿佛忘记了是谁总在教训安寄远像愣头青似的。


安寄远处理完手头的事,给儿子妻子打过电话后,才取了外卖溜进季杭办公室,窝在季杭桌后吃垃圾食品。康复科给安主任找了个造假不菲的充气夹板,靴子造型的塑料外壳里是软软的充气垫,戴上后安寄远便不用拄拐坐轮椅了,正常行走没有丝毫障碍。


他看过排程,下午第二台是一起颅骨复位,安寄远压根没料到季杭居然那么快就下台了,推门进来正撞上他用薯条蘸着甜筒冰淇淋往嘴里送,单手操作还不稳,半融的奶白色冰淇淋滴滴答答在季杭桌上洒了粘腻的一路。


薯条挂在唇角,安寄远诧异地张着嘴像只蚌。


季杭定睛看了他两秒,眼里并不保留嫌弃,什么话都没说,走进里间洗手去了。再出来时,安寄远已经收拾完了他的残羹剩饭,站到办公桌对面,指指桌角的纸袋,“哥,我给你买晚饭了。”


不就是训了他几句、冷了他几天、还骂了他的学生,四位数的满汉全席式外卖都降级成了麦当劳。


不过,季杭不挑食,他慢悠悠打开纸袋,一边开电脑一边瞥他一眼,“怎么不坐。”


安寄远摇头,“不了。”


季杭当然不会强求他,“嗯。”闷声应了,头也不抬。


房间里的气氛趋于安静,细雨绿了街景,安寄远看向窗外的眼神里也荡漾着幽幽的波纹。


啃完一个汉堡,季杭就在电脑后认认真真看屏幕,偶尔敲击键盘做笔记,中途还有科室医生进来找过他一次,安寄远只全程规矩站在旁边。


夜色都爬上来了,季杭都没有丝毫要动身下班的意思。


终于,在季杭第三次起身倒水时,安寄远忍不住了,“师兄还没下班啊?”


早高峰地铁被路人蹭一下都不行,如今直愣愣拖着个瘸腿笔直站了近两个小时,季杭都不带眨眼的。他咕咚一口喝水,“没有。”


“好吧。”安寄远紧接着问道,“那哥在干吗啊?”


找不到台阶下,也不会喊声哥委委屈屈说自己站不动了——那岂不是承认自己被晾着罚站了?


不。罚站是不可能的。


他安寄远怎么可能被罚站?


所以,安主任摆出质问的口气,质疑季杭在干嘛。


季杭瞥了他一眼,无情道,“工作。”


铺好台阶还不下?安寄远憋屈了,没忍住,“几点了还做不完工作,有没有时间管理的概念啊。”


“啪”的一声。水杯砸在桌面上的声音。


季杭冷冷说,“出去。”


安寄远挣扎,“……我不说话了。”


季杭气得磨牙,“滚、出、去。”



……



……



【未完点彩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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