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酒蛋泥

你必须永远正确。

淋漓(15)

         

  

  安寄远安抚完苏蕴回到神外时,只剩颜庭安一人独自在护士站帮忙收拾监护仪。

  

  “哎哟,颜主任,您赶紧放着吧。”护士长小碎步跑来,试图按下颜庭安正缠绕血压袖带的手,“这点小事让实习妹妹弄就好了。”

  

  “我也是顺手。”颜庭安依旧如沐春风,完全看不出才和师弟生了这么大的气,眨着半带笑意的眼,“实习妹妹也辛苦了,记得去休息室拿奶茶哦。”

  

  实习妹妹都是二十出头的大孩子,被颜庭安笑着一瞥,脸上就晕出了粉红,屁颠屁颠跑去休息室了。

  

  颜庭安看见走廊尽头的安寄远,招手叫人过来的同时,又和护士长寒暄,“小杭年纪长了,脾气也跟着长了不少,这些年多亏护士长多包涵。”

  

  护士长低低笑了笑,从前季杭在科室惹什么事,颜庭安总会大包小包来神外探班,如今这风气居然波及到了安寄远身上。

  

  护士长在神外这么多年, 这点人情世故是基本功,即刻会意,“颜主任放心,我会和妹妹们说的,这事绝不会传出去的。况且也谈不上包涵,季主任这性格还是很容易摸透的,一是一、二是二,也就脾气急了些,不会和我们搞歪肠子,这样的主任大家都巴不得。”

  

  安寄远走来,刚好听到这半句话,恭恭敬敬和护士长道歉又道谢,乖巧的承接下护士长劝他好好休息、按时吃饭的的关心话,等人稍稍走远了,便迫不及待地转向颜庭安,“我哥呢?”

  

  颜庭安嗔怪地看了眼安寄远蒸腾着慌乱的神情,兀自往前走着,“现在知道着急了,刚才怎么连一句认错的话都憋不出来?”

  

  装晕的这十几二十分钟里,安寄远完全没有思考过后果,他的全部精力都投放在了如何维持不被发现的现状上,如果还有一丁点多余的精力,那也用来偷偷揣摩季杭心疼和着急时的神情。

  

        根本没有想过,如果被发现了,会怎么样,要如何应对。

  

  所以,当安寄远发现季杭的愤怒远远超乎他的想象时,他无疑是惊慌的、害怕的。

  

  更何况,那愤怒里还掺有失望。

  

  安寄远快走几步,挡住颜庭安的去路,倔犟的眼神不躲不闪地迎上来,“庭安哥,你不能打我哥。”

  

  可是,即便安寄远自身难保,他仍会不自量力地对颜庭安张牙舞爪。

  

  颜庭安眼神一凛,敛起如沐春风的笑意,将安寄远一把拽进走廊边正空着的家属谈话室里。

  

  才关上门,就拎着安寄远的胳膊将人转了一百八十度,完全不容人有反应的余地,抬脚就踹上了安寄远伤痕累累的屁股上!

  

  “啊——庭安哥!”安寄远被踹出一个踉跄!“你这人怎么说两句就动手啊!”

  

  也是巧了。

  

  这谈话室里空空如也,偏偏门口的花瓶里插着一根格格不入的鸡毛掸子——

  

  颜庭安一把抓起,不留情面抽落,“你跟谁说话呢,谁惯的你在这种时候还敢跟我蹬鼻子上脸?你哥好脾气,还让你自己想想究竟做得对不对,你想不明白是不是?想不明白你裤子t了撅这,我教你。”

  

  虽是教训人的凶狠措辞,可这番话说得极其稳重深沉,居然连一个感叹号都加不上。

  

  “庭安哥,别打——额啊!”今天还有100下没挨呢!

  

  鸡毛掸子狠戾地叠加在旧伤上,唤醒戳心的疼,安寄远被打得有些委屈。这委屈还没来得及酝酿到表层的情绪里,立刻又被颜庭安不可抵挡的气势搅浑了所有情绪。

  

  “你以为明知你是装的还不揭穿是好玩吗?”颜庭安低沉的声音带着一股难以忽视的压迫感,“你学不会为自己负责的后果,就是你哥需要为你的所作所为负责,包括社会责任、家庭责任、训诫责任。看不惯了?我说了,看不惯就退回三年前——”

  

  “我哥说你胡说八道!!不可能的!”安寄远和个陷于威胁的小动物似的,不经大脑的将季杭给卖了,“想都不要想!”

  

  颜庭安突然就很烦这两兄弟。

  

  他危险地眯了眯眼,颇有深意地道,“你不是问我你哥去哪儿了吗?”

  

  安寄远狐疑地盯着颜庭安。确实,这是他问出口的问题。但此刻的颜庭安,怎么看都不像是要善意解答他疑惑的模样。

  

  颜庭安淡淡收回目光,称得上优雅得将鸡毛掸子重新插回花瓶里,“你哥去小硕那里了。”

  

  安寄远肉眼可见的一个怔愣,方才眼底散出的呲牙咧嘴的光芒,骤然黯淡了。

  

  颜庭安意味不明地笑,好心解释道,“谁让弟弟不省心,脾气那还么大,教训几句就要翻脸装晕,不如学生懂分寸、明事理、专业能力也强。”

  

  

  

  

  季杭脸上不带任何表情的时候,每一条肌肉纤维都写着严冷肃穆。

  

    “有成文的制度吗?”简单一句询问,听起来都像是卫监来检查的。

  

  乔硕像个小翻译,“护士长,我老师想看看我们的备用药物管理制度。”

  

  B大附院的药品管理制度是院级的统一制度,各科室内基本都遵照这些基本条目,不会自找麻烦多去增加自己的管理负担。

  

  相比较下,乔硕如今所在的以神经科为特色的私立医院,无论是基于人脸识别的取药系统,还是每个药品上专属的识别码,都代表着其整个体系的药品管理,都比B大附院要更加严密。

  

  被耍的头头转、差点要把安寄远推去ICU插管的季杭,是生气了,也着实有些失望,但他并没有时间去沉淀情绪,他还有很多要做的事情。

  

  叮、叮、叮、叮——

  

  “老师,安全带。”乔硕将车开出地下车库,扭头看季杭正埋头放大手机相册里偷拍的制度页照片,提醒道,“别看了,我们这里出去堵车很严重,一会儿晕车又要骂我车技不行。”

  

  乔硕原本已经在下班路上了,又被季杭一个电话喊回医院,电话里听闻老师的口气不对劲,打安寄远电话没通,又去问了原先在B大附院的同事,才略微对事态有初步了解。

  

  季杭不看手机了,但是车内的温度不知怎么,骤然就低了下来,迫使乔硕抬手将空调温度调高了几度。

  

  他磕磕碰碰劝,“老师,其实我做院总那会儿也是一个头两个大,吃科里的布洛芬跟吃糖似的。”

  

  季杭系好安全带,幽幽看他一眼,“很光荣?”

  

  乔硕陡然攥紧方向盘,坐姿也挺拔起来,“没有。不敢。”

  

  季杭转向窗外。

  

  红彤彤一片尾灯,映衬在B市流光溢彩的夜景里。

  

  季杭轻声问,“你知道他用了些什么药?”

  

  乔硕只觉得今天的空调可能是冷却剂过剩,他抖了抖身上的毛,小声回复,“不就是6542,西替利嗪这些吗?布洛芬肯定少不了吧?”

  

  季杭不置可否,“不管是什么药,都不能随便往自己身上用。你也是,以前的就不追究了,以后要是被我知道——”

  

  季杭没有说完,深邃阴冷的眼神已足以威胁。

  

  拥堵的交通和固定的风景,让车内的气氛更加压抑了,乔硕按着季杭的喜好随手切了几首歌,终于停在一曲缓和的钢琴纯音乐上,等季杭的眼神微微垂落,眼皮下酝出几分疲倦,才换个角度劝。

  

  “小远也不容易,我听我同学说,最近很多德高望重的主任教授都遭殃了,尤其外科,本来医保改革就大家都挺难的了。”乔硕小心翼翼,“越是这种时候,有原则的人压力越大,反倒是那些对什么都无所谓的医生,最容易自保了。”

  

  季杭冷冷撇了他一眼,“不妄他叫你一声师兄,还在为他开脱。”

  

  季杭不是不明白安寄远压力大,但他也一向不喜欢追求理由和借口。

  

  院总就敢用吗啡,等升到主任了不该成立犯罪集团了?

  

  “嘿嘿,我哪有。”不多不少,季杭的一句软话就能吸纳乔硕所有的小心翼翼,他陪笑着道,“我是猜想小远肯定被老师训傻了,老师你一生气,他就愣愣不会说话只顾着挨打挨骂了,什么话都很会往心里去。”

  

  “不该骂还是不该打?”季杭凌厉了一个晚上的眼神终于柔和了一些,疲惫了不止一些,“他如果不是安寄远,不是我弟弟,我根本无所谓他给自己用什么药、用了多少次。我看到也会当作没看到,只要他做好一个住院总的职责,可以维持科室的日常运作,我懒得管他用什么手段,不给科室添麻烦就好。”

  

  乔硕听季杭这么说,才心下了然,这事并没有到电话里听人转述的如此不可收拾的地步,他放松紧绷的脊背,轻笑着道,“怎么可能有这种如果?”

  

  怎么可能?

  

  我若不是你的弟弟——那我不自在吗?!

  

  无心的玩笑精准踩在季杭的雷点上,季杭闻言,倏地炸出阴冷的压迫感,想到安寄远还没给答案就敢在他面前假装晕倒来逃避,眼神骤然如猎鹰般狠戾起来,前所未有的冰冷犀利!

  

  “乔硕,你敢撒谎骗我吗?”

  

  乔硕猛然一脚刹车!停在由黄灯跳转红灯的路灯前。心跳如马蹄般狂奔不止。

  

  连续不止的喇叭声诉说着后车的极度不满,而此刻的乔硕没有心思探出车窗回身骂人,他被季杭突如其来的气场压得死死的。

  

  努力在混乱不堪的脑海中搜刮着最近自己的所作所为,好不容易完成检索,红灯也变绿了,乔硕在催促下起步,答得颤颤巍巍,“老师,小硕哪敢啊,借我安寄远的十个胆子小硕都不敢和老师撒谎……”

  

  季杭咄咄的眼神缓缓黯下去,再次融进夜色,“不敢最好。”

  

  过了很久——

  

  “信任只有一次。若真要和我撒谎,那就必须谨慎利用这仅有的机会。”

  

  

  

淋漓(14)

       

  季杭笔直跪在颜庭安跟前一米开外的距离处,膝盖并拢,双手贴紧裤缝,整条脊背像是实验室里的模型,符合最完美的人体曲线。

  

  视线略略低垂,徘徊在颜庭安熨烫整齐的裤腿处,便显得谦卑而恭顺,哪里还有半点手术室里会议上呼风唤雨的模样。

  

  颜庭安没忘记浅浅揉了下季杭被冷汗浸湿的脑袋,勉强算安慰,“师兄不想和你说这种伤人话的,但你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哪里还有一点专业的判断决策力?”

  

  他的语气轻而淡,一点不凶,可就是能让这棵倔到宁折不弯的木头服服帖帖,“小远生命体征平稳得都可以上教科书了,瞳孔没有散大,低血糖也已经得到干预,这种情况,你觉得是他需要你时刻守在他身边吗?还是你更需要以这种方式,缓解自己的愧疚和心疼?嗯?”

  

  太过一针见血,此刻的安寄远,显然已经稳定到不需要一位天才神外主任的时刻关注。

  

  颜庭安仿佛永远知道什么时候该强硬,什么时候季杭更需要一些提醒才能从沉浸于担忧的情绪里走出来,和自己有效沟通。

  

  季杭紧贴裤缝的手不安地蜷缩着,他思忖着颜庭安的话,话音木头似的往外蹦,“是心疼,但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处理。”

  

  颜庭安眸光沉了,催生出令人窒息的压抑,“是说对小远的处分,还是你自作主张跑去精卫伪造病情?”

  

  话题终究还是绕回了那本病历上。

  

  季杭停顿半晌,咬牙道,“都是。”

  

  颜庭安沉默地注视了他足有半分钟,居高临下,辨不出神色喜怒,“你是连解释都懒得和我解释了。”

  

  鸦雀无声。骇人的沉默里发酵出前所未有的疏离感。

  

  季杭没有说话,监护仪报警也骤然消失了,房间里静谧的可怕。颜庭安由上而下俯视眼前这个少年不再的师弟,神里竟然透出一股由心的疲倦。

  

  什么时候,自己不再是季杭最信任的人了。

  

  他没有强求,而是在将近三分钟的沉默后,转身走向房门,抬手握住门把手的那一霎那,季杭叫出了声——

  

  “师兄……”季杭用安寄远根本想像不到的声音,略微带着些试探和局促,“小杭惹师兄生气了。”

  

  颜庭安站在门边,回头,却没有走过来,只静静地看着他。

  

  因为逆光,身影融化在一片模糊的夕阳中,语气让人安心,“好好说,师兄听着。”

  

  不过几个字,室内的气氛就从冰点重升至零上。

  

  季杭敛去所有不该有的杂念,调整气息,娓娓道,“从药物被移出药柜,一直到真正被注射进静脉里,是一个不长不短的过程,虽然每次都是在晚上,但避免不了科室人多口杂,眼线四伏。我可以通过公开处罚的方式让大家偏移重点,觉得是些常规用药。可如果直接经手的护士哪天后悔了,或者她早已在过去一个月内将这件事告诉给其他人过,那我欲盖弥彰的公开处刑,仍旧有可能被推翻。”

  

  颜庭安瞥见病床上已然按耐不住紧紧皱起眉头的安寄远,问道,“所以你就跑去药物成瘾科伪造主诉,说是自己用的药。你觉得如果哪天真的东窗事发了,小远会眼睁睁看着你翻出病历说是自己打的药?”

  

  季杭很自信,“如果真的有这么一天,我会动用我全部的资源看住他。他不会有机会知道的。”

  

  安寄远攥起了拳头。

  

  颜庭安简直要气笑,“你看得住他,你看的住护士吗?人家护士是直接把药给安寄远的。”

  

  季杭拧起眉头反驳,“给了又怎样,我说了,从药物给到小远一直到真正被注射进静脉里,是一个不长不短的过程,她并没有亲眼看见小远将药打进自己的静脉,那就可以是留给我用的。”

  

  “所以你就以自己的执业生涯和人生为赌注,封死可能存在的致命漏洞。”颜庭安声音不大,却能听得出郑重其事的训斥,“这种英雄主义的牺牲自己成全他人,是我教你的吗?”

  

  季杭坚定向上看去,直视颜庭安的眼睛,“师兄,我相信,如果是你,你也会这么做,来保护我的。”

  

  “我不会。”几乎是不经思考的,颜庭安的回复无情至极。

  

  季杭骤然撇过头,错开颜庭安岿然不动的威势,还要顶嘴,“我也不会干这种蠢事。”

  

  由于季杭是个过于省心的受训者,所以,颜庭安其实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那么生气过了。当年,从季杭衣服里掏出一包烟,也不过是一时间冲上头的短暂愤怒,看季杭挨巴掌的虔诚模样后便很快冷静下来,自己的师弟自己最明白。

  

  然而此刻,颜庭安从在顾平生办公室看见病历的那一瞬间开始,一直到此时此刻,他的怒意没有消退半分。

  

  话也不自觉重了,“安寄杭,如果你三年前这么做,我可能会理解你、心疼你,甚至敬佩你的勇气。但如今,你的社会家庭角色已经不只是他安寄远的上级和哥哥,你更是一位丈夫,一位父亲。我只会觉得你不负责任,没有一家之主的担当,我替席鹤和安淮感到悲哀。”

  

  季杭的跪姿依旧笔挺,可纵然跪着,整个人也散发出一种让人不敢轻易质疑的凛然气息,“我不完全同意师兄的看法。小远同样会成为丈夫和父亲,他同样需要为他未来的家庭负责。我毕竟比他年长,更有资历,这件事如果是发生在我身上,不论是哪个层面,处置我的难度,都会比处置他的难度更高。”

  

  颜庭安是生气,可他又不得不承认,季杭是理智的。

  

  同样是以职业生涯换取职业生涯,同样是安家子嗣,但是季杭身上的光辉太多,正直又绝不会在政治倾向上出错,无论是医院层面还是执业机构的层面,都更容易为保全这样一位优秀的医生为他承担更多风险。

  

  

  “三十下。”

  

  可颜庭安并不准备轻易放过他。

  

  命令中带着绝对地权威和压迫感,让季杭笔挺的跪姿中闪过一丝错愕。

  

  三十。

  

  是极其严厉的惩 | 戒,如果安寄远能目睹颜庭安挥 | 藤 | 条,那他便会彻底理解曾经季杭口中的“没用力”,是真的没用力。

  

  惩 | 戒数目定夺后,颜庭安语气骤然放硬,不容商榷的强势临头压了下来,“我不是你的上级领导,也不是你的老师,不需要试图去认同你、说服你。你有你的见解,我也有我的立场。我心疼你,也心疼我自己竭尽全力、不惜代价教导你陪伴你成长的那十几年,到今天只换来你对自己执业生涯的罔顾。”

  

  监护仪的提示音孜孜不倦地响着,奏出一曲暗涌交叠。

  

  每一句话都好像一桶淋漓的冰水,浇得季杭彻头彻尾的冰凉,让他无所适从。

  

  是他辜负了师兄,他有再多的理由和立场也无法反驳,如果真有需要用到这份病历的这么一天——他季杭第一对不起的人,就是颜庭安。

  

  颜庭安依旧清醒而冷静,笑意敛起,眼底酝酿风云,“安寄杭,你知道我不喜欢讲道理,讲道理我也讲不过你,你的理由比谁都多。我只需要让你知道疼,像十几年前一样,疼得像个孩子一样恸哭流涕。这样,你下次若还有这种冲动,就会好好想想自己是如何步履艰难走到今天的,你对得起自己挨过的每一顿藤条戒尺吗,对得起我替你挨过的每一顿藤条戒尺吗?!”

  

  坚决从容的眼神,像是透过深海沉船的玻璃望来的。

  

  季杭端跪的身姿规矩严正,眸光却难免暗淡,“师兄训斥得对。小杭劳烦师兄责罚。”

  

  

 【彩蛋里是一头苏醒的小狮子】

  

  

  

  

淋漓(13)


  

  季杭的病区还是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凝聚力的。

  

  听说安寄远晕倒了,刚才从会议室里涌出去的同一批人,几乎又都涌了回来。

  

  季杭单手搭住桡动脉脉搏跪在地上,抬头的瞬间立刻就从人群中识别出了一个特别的身影。在他还来不及多想为什么颜庭安会和顾平生并肩出现时,师兄已经抽走了围观的某个住院医白大褂口袋里的瞳孔笔。

  

  “心率很快。胸廓起伏正常。”季杭向后喊出,“监护仪呢?!”

  

  他不带犹豫地掀起安寄远的刷手服,有了昨晚的练习,季杭连接监护的动作快了些,终于不用照着说明书来对照导联的颜色。

  

  季杭沉凝的视线投向监护仪上显现出来的心电图波形,静静等待第一轮血压数值出现在屏幕上,便基本可以排除太过严重的几项心源性晕厥的病因。

  

  他专注而认真,侧脸的下颚弧度透出紧绷,丝毫没有在意身边的议论声此起彼伏。

  

  “我的天啊,安医生身上怎么回事?胸口,还有手臂上,怎么……这是被猫抓的吗??怎么一棱一棱的?”

  

  “你说被老虎抓的我还勉强相信,那么粗诶!”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怎么就感觉,像是,被打的……”

  

  若是放在平时,薄脸皮的安寄远听见这些议论,恨不得钻地三尺原地消失,可如今,他正被颜庭安手里电力十足的瞳孔笔灯直直照着眼睛,眼前一片白茫茫,深刻怀疑自己要被照瞎了。

  

  安寄远:庭安哥,你究竟会不会看瞳孔?不会看别装了,我们这里十几个神外专科医生,为什么偏要你个心外的来检查瞳孔?!

  

  年轻如安寄远,并不懂得颜庭安的老谋深算。

  

  颜庭安蹲在安寄远身边,拇指的侧面轻轻向上牵拉起安寄远的眼皮,笔灯一闪——

  

  指腹下的眼皮蓦然收缩,差点儿滑脱颜庭安的牵拉。

  

  颜庭安的心里闪过一分疑惑,继而用同样的手法照在安寄远的另一个瞳孔上。

  

  效果自然是一模一样的。

  

  甚至,在他故意将笔灯多停留在安寄远瞳孔上方的那几秒里,手指下都能感受到安寄远眼皮周围的肌肉,不断增强的收缩力度。

  

  颜庭安在心里翻了个很大、很大的白眼。

  

  他偏过头看向季杭潜心凝神的眸光里,透出的强烈不安和慌张,连少见的愧疚都隐隐爬了上来,心底的那一分疑惑骤然就变成了十分愤怒!

  

  安寄远你几岁了?

  

  真是长不大了。

  

  季杭你几岁了?

  

  还能被小孩子骗倒。

  

  “都散开点。”颜庭安霍然起身,扫视四周。他不是季杭,方正强硬到容不得半点沙子,不会直愣愣得木头似的在全部人面前揭穿安寄远,只道,“安医生还算稳定,该回去的回去管自己患者吧。”

  

  抢救的时候最容易人多口杂、七嘴八舌,每个人都有自己天大的主意,可颜庭安往那儿一站,明明不似季杭的严厉和板正,说话也很温柔,众人却在几秒内便安静了。

  

  只有连续受惊吓的顾平生,还在忙活着问护士血糖数值,“多少啊,出来没?!”

  

  不知是手太凉还是安寄远自己也被这阵仗吓到了,指尖的血滴半天挤不出足够的量,小护士面红耳赤挤了半天,费好大劲才得到一个数值,赶紧报出声来,“三点四,血糖三点四!”

  

  对数值的敏锐让季杭从轰然倒向自己的自责中暂时抽离,他皱起了眉,扭头问道,“静脉通路开了吗?”

  

  护士慌忙收起血糖仪,翻开抽屉找注射用品,“还没,这就打!”

  

  季杭沉声道,“开两路,用大号的。推一支高糖。”

  

  颜庭安闲庭信步地走来,瞄了眼安寄远煞白的脸,又回头凑过头去看护士取来的留置针,语气轻松得根本不像抢救,“这不行,至少也得18号吧,血压也不高,万一得扩容抢救呢。季主任也说了,针打粗一点的。”

  

  安寄远:…………

  

  顾平生究竟是临近退休年纪了,受不得这种惊吓,安寄远要是在他眼皮底下出什么事,就算安家原先的势力不所作为,季杭怕是也要跟他拼命的。

  

  于是,颜庭安就抱着手臂,旁听着紧张得火燎火烧的季杭、和害怕惹火上身的顾平生在“患者”身边研讨着要叫哪些会诊、做哪些检查、究竟是直接送急诊抢救,还是先转运到自己科室的抢救室。

  

  在季杭口中的干预措施变得越来越夸张时,颜庭安终于忍不住,“他生命体征那么平稳,就不必占用抢救室浪费资源了吧,直接去你办公室就行。”

  

  顾平生和季杭同时扭头看向他。

  

  顾平生没敢发言,季杭先皱起眉头来,语气强硬得没有一丁点师弟的谦卑姿态,“不行!必须去抢救室!”

  

  ……

  

  ……

  

  【彩蛋彩蛋,彩蛋里睡得很香的小狮子和那什么那什么的木头

  

  

淋漓(12)


  顾平生看见推门而入的稀客,愣了半秒,从电脑椅的柔软靠背上猛然弹起,往前坐了半个身位,“你知道了?”

  

  很多年前,当季杭还是个需要时常“关照”的师弟的时候,颜庭安还是神外的常客,从扫地阿姨到护士长,进进出出碰上,都要和这高颜值、高情商、又温文尔雅的翩翩公子聊几句。如今自是不同,颜庭安不常拜访神外,但凡出现,那一定是有什么事发生了。

  

  “又给顾主任惹事了,我来先行替两个熊孩子上门道歉。”颜庭安嘴角带着抱歉的笑意,笑起来实在温柔,连对面怒发冲冠的顾平生看了,都不禁要缓和几分脾气。

  

  顾平生双手抓挠着头顶的碎发,放下眼镜用手掌狠狠揉了把额头,“庭安,颜教授,颜主任,你现在劝季杭改学心外还来得及吗?顺便把安寄远也给我带走!!安家的孩子实在与众不同、胆魄惊人,他居然敢偷偷用——哎!我是治不住他,这一把年纪了,他俩是想退休前还折腾出个工伤来!”

  

  颜庭安笑得满脸宠溺,明明是惊天动地的大错,他却好像只听见了老师在和家长抱怨自家小孩儿似的,甚至很配合地应道,“行!我回去就和小杭说。他这边肯定没问题,只是小远不听我的,他只听他哥的。”

  

  顾平生凶狠地瞪了颜庭安一眼,“听他哥?哼!我看他听不听,他哥当着所有人的面让他直接走人!”

  

  颜庭安挑眉,安寄远打电话给他到现在,不过几个小时的时间,事态已经如此不可控了吗?

  

  “为什么走人?小杭把事情公开了吗?”

  

  “没法公开,这种事怎么能拿出去说?”顾平生摆手,“扣了个偷用科室备药的帽子,以防万一。”

  

  颜庭安点头,了然道,“嗯,既然说了,不管扣的是什么帽子,处罚肯定要从重。所有人都知道他们两个是亲兄弟,每个人都在等着看他会怎么处理,他必须表态。”

  

  偷用科室备药和滥用精麻类药物,是性质完全不同的两件事。

  

  七次用药,没有人能确保这件事实际的覆盖面,究竟有多少人在心里产生过疑问,颜庭安了解季杭的意图,与其被动的让科室里的人私下猜测,不如开诚布公的宣布“答案”。

  

  经手的当事人王婷一定需要封口的,而其余人,就算曾经看见安寄远去库房拿注射器、看见他手臂上的针眼、看见他抽取药液、看见他将药物注射到静脉里的全过程,如今,也只会以为安寄远是胃痛给自己打了针抗痉挛的止疼药,并且为他受到如此重的处罚而深表同情,同时谴责季杭的专制和无情。

  

  顾平生哼笑,随手甩出一本传真来的病历,“你倒是说得轻松,你看看这个,我看你还轻松得起来?”

  

  不出所料,目光触及病历本上的名字,颜庭安的脸色即刻由晴转阴。

  

  那是顾平生从未见过的冰冷。他一直存疑,为什么颜庭安这样如沐春风的性格,居然能将那棵坚硬的木头管教的俯首帖耳,今天,顾平生豁然理解了。

  

  素来面带微笑的人沉下脸,才最是能让人忌惮。

  

  病历在颜庭安手中直接被揉成团,他一字一句地问,“他说为什么了吗?”

  

  顾平生没想到颜庭安的反应会如此之大,此刻也有些犹豫,思忖着是不是这个状告的有点过了。可犹豫不过三秒,顾平生还是决定相信颜庭安,“小杭说,他对精神类疾病完全不了解,不知道成瘾的定义和危害,不知道最佳的干预措施,所以想要去寻求专业意见。”

  

  这固然是理由之一。

  

  可颜庭安太了解季杭了。这绝不是他必须在东窗事发第二天就去“寻求医疗干预”的全部理由。

  

  病历是有效法律文书,具有真实性、时效性和唯一性。一旦上升到诉讼层面,这份病历可以作为季杭曾七次滥用、盗用精麻类药品的证据,同样也能凭借医生给予的“重度焦虑、重度抑郁”的诊断,毁掉季杭的执业生涯。

  

  安寄远是犯浑了,但季杭,这是在找死。

  

  

  

  

  找死的季杭,其实,正生不如死着。

  

 【我不说彩蛋是糖是刀了,说了你们也不信。直接看吧。】

  

  

淋漓(11)


  

   那道透过泪光而显得格外清澈的视线,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季杭用无比犀利的目光扫视全场,将每个人脸上或多或少的震惊和疑虑都尽收眼底。

  

  任何一副表情都不放过。

  

  他向来四平八稳,可如今这一瞬,与生俱来的强大气场背后,透出几分难得在季杭身上得以捕捉到的紧绷和急迫。

  

  心理学上说,公众演讲中的最长静默时间是七秒钟。

  

  七秒的静默过后,场面就会变得尴尬。

  

  季杭这一眼,看了足足有一分钟。

  

  沉默在空气中酝酿出难耐的压抑,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生怕任何一个微小的动作和呼吸音都会让那凌厉的眼神在自己身上驻足多上半秒。

  

  没有温度的目光终于收回,季杭静静定视在眼前的木质会议桌上,入目的却不是桌面上陈旧的纹理。

  

  是安寄远绝望痛苦的模样,深深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

  

  他深呼吸,将发白的指骨抵在桌面,稳住声线,“当然,每一个执行错误的背后,都一定有一份管理的责任。本周五之前,我会起草一份科室内药品的管理储存制度,包括所有常规药物和高危药物,经医务部审批后即投入使用,希望大家严格遵守。我的团队里,不允许再出现此类药品盗用滥用的事情。”

  

  季杭一气呵成,话音逐渐坚定起来,“既然有管理责任,那出了事,就有对管理者的惩戒。我对自己的处罚意见是:扣除本年度所有类别奖金,住院总空缺的时间里,我会代为承担所有工作,如果院级认为惩处力度不够,我可以引咎——”

  

  “季杭!”始终保持缄默的顾平生蓦然出声打断,责备的眼神锐利地射向笔挺站立的身影。

  

  季杭咬住下唇,眉头还是蹙得很紧,但究竟是没有再说下去。

  

  顾平生清了清嗓子,那声似有若无的清咳平日里听起来官腔十足,此刻却像是一举恰到好处的重锤,击碎会议室里坚厚森冷的冰层。

  

  几乎所有人都肉眼可见松了口气。

  

  “安寄远,你坐。”顾平生微微抬了抬下巴。

  

  他用食指推向鼻梁上的金丝镜框,往前坐了半个身位,“这事确实值得重视。好在,我们内部发现的早,并没有造成太大的后果。”

  

  安寄远并没有坐,他其实也没有心思再去听顾平生的话,像是个被抽走魂魄的傀儡,站在原地,呼吸都很费力。

  

  顾平生不强求,叫座也不过是表明姿态,他继续说,“至于处罚不处罚的,我们几个在这指手画脚也决定不了什么,这事情我会和院级再商量的。季主任说,有管理责任,这个确实,不过,你有责任,我也一样有责任,你这架势,是准备把对我的处罚意见一起安排了?”

  

  季杭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一言不发地目视前方。

  

  顾平生语气缓和下来,向椅背上一靠,双手环抱在胸前,以同样的姿态扫视全场,“不过。这事既然出了,多少都算是科室丑闻,有什么问题我们当堂解决。今天出了这扇门,我和你们季主任都不希望再听见一个字。”

  

  所有的感官都被心中荡漾的无限酸楚腐蚀得一干二净,安寄远的脑海中循环回放着季杭那淡然到淡漠的眼神,以及吐出“直接免职”四个字时的决绝。

  

  所以,他听不见顾平生宣布的散会,也不知道在这匆匆涌出房间的人流中,自己应该往哪里走,甚至,对于季杭几次三番的呼叫,也完全没有听见。

  

  直到,手腕处藤棍抽出的肿痕被捏得生疼,他才从那只冰冷的大手开始,用迟钝的视线向上攀去,直直对上那束依旧凌厉而坚定的眼神。

  

  他究竟是如何做到,永远都如此坚定的?

  

  安寄远不禁去想。

  

  

  “喊你听不见?”季杭皱眉,瞪视着安寄远,语气里的理所当然宛若曾经,“你没事了?就准备走?一副英勇就义的样子准备去哪里?再去神内观光一圈?回来!”

  

  人群早都一哄而散,唯一止步想要骂几句安寄远的顾平生,在看到安寄远空洞的眼神之后,也不忍心了,反倒是对着身后的木头比了个手势,示意他好好说话。

  

  硕大的会议室只剩兄弟二人,季杭反手锁门,连拖带拽将木偶般的安寄远拎回靠墙的一把椅子边,从角落的橱柜中翻箱倒柜才翻出一个薄薄的软垫,往硬板椅上一扔,抬手指了指,命道,“坐。”

  

  安寄远没有动,甚至,没有抬头给季杭一个眼神,只剩下脸上隐隐的泪痕,折射出他心底泛滥成灾的酸楚和绝望。

  

  像个狮子将原本带刺儿的毛发理顺、紧紧服贴在耳边。

  

  季杭的心底像是被挖去了一大块肉,空空的,冷风吹过便顷刻间贯穿灵魂。

  

  可他是哥哥,昨天已经失控过了,如今必然不能再由情绪主导。他很想抬手去揉揉孩子湿漉漉的头发,可又绝不能让这两天安寄远捱的疼全都白费了。

  

  “小远,你抬头,看着我。”

  

  安寄远下意识一抖,木然地抬头,眼睛却没有焦点。

  

  季杭目光如炬,“委屈了,还是难受了?”

  

  湿润的眼眶再次充盈起泪水,滚烫而热烈地滑过脸颊。他回答不出,眼泪却不受控制,汩汩而下。

  

  季杭嗓子微微有些泛苦,他直视那束足够可以刺穿心脏的视线,强作镇定,“你记不记得,三年前,你和我说,你不希望我把你视作弱不禁风的孩子保护在身后,你希望我将你当作大人一样,相信你有能力承担,并且给你承担的机会。”

  

  “现在,你有了承担的机会,你的感受如何?”

  

  安寄远只是沉默地落泪。

  

  季杭心中滑过一丝隐隐的疑虑,此刻的安寄远太乖了,乖到不像他。可有些话,他又必须趁现在说完整、说清楚,“小远,作为病区的主任、科室的管理者、你的上级医生,从以上任何一个角度而言,一名会屡次违反规章、明知事态严重性却仍然坚持踩医疗红线的下级医生,是绝对不合格的。这是一个无法规避的严重态度问题。”

  

  安寄远不是二十三岁了,他的业务能力在不断增长,他在各个领域都可以独当一面,他教训起低年资住院医来也让人感到颤栗。

  

  而季杭也不是当年的二十八岁了。

  

  他在看见弟弟给自己注射镇静药的那一刻有过难以抑制的暴怒,但是,冷静下来后的他,依然是理性的,严谨的,并且笨拙地学习着将他的理性和严谨,应用到安寄远的情绪管理上。

  

  所以,季杭很清晰的表明了作为管理者的立场。

  

  继而,他更想要迫切表明的是,他作为兄长,对这件事的定夺和看法。

  

  “而作为你的哥哥——”

  

  可惜,并没有来得及说出口。

  

  安寄远的眼神骤然凝聚起一道光,将季杭坚毅的眼神盯出一个洞来。

  

  ——你是不合格的。

  

  ——我的团队里,不允许此类事情的发生。

  

  ——我的意见是,直接免职。

  

  安寄远的脑海里,反复回荡的,是这几句话。

  

  如刀如刺的每一个字,都在反复磨砺着他脆弱的神经,让安寄远根本无暇顾及季杭没有说出口的后半句话。

  

  安寄远嘶哑着嗓子,轻轻开口,“你是怎么分清的?”

  

  季杭皱了眉,直直看向他。

  

  安寄远冷冷的,咬牙重复,“你究竟是怎么做到,把上级和哥哥的身份,分得那么清楚的?”

  

 【彩蛋。比上一章甜。】

  

  

  

  

淋漓(10)

       

  有拿你当哥吗?

  

  安寄远走进他熟悉的九号手术间,双手举过腰线置于胸前,第一眼就看见了季杭。

  

    安寄远感觉自己像是隐隐被钉子戳了一个洞的轮胎,正在不断泄气,不是爆破式的,而是慢慢的、慢慢的,被抽去身上的神和力。

  

  季杭弯腰站在正埋头敲击电脑的麻醉医生身边,低声在人耳边说着什么,他脸上带着刺眼的陪笑,而麻醉医生根本看都不看他。

  

  余光里瞥见安寄远进来,季杭又第一时间背过身去,彻底将表情遮掩起来。很快,他收敛笑意直立起身,恢复一派常年如一的严肃和顶真。

  

  安寄远不是三年前的小白外科医生了,他不会天真的以为季杭是在和麻醉医生聊天。

  

  上午第一台的时候光刷手就刷了二十分钟,站完两小时的台就跟洗了个澡似的,手术衣从里湿透到外面,巡回护士恨不得给他浑身上下都贴满手术膜以保持无菌。

  

  他今天这样的状态,这台手术的时长肯定短不了,季杭少不了要和麻醉医生打招呼。

  

  更何况,季杭不会因为他挨罚受的伤而对手术要求有半分让步,哪个动作不标准了,立刻就会出声纠正。

  

  “手握紧,手指固定住。不要抖。”

  

  “站稳,安寄远。”

  

  或在他游离于对抗疼痛和体力不支时,严厉地提醒,“神经缝合,你的缝针能且只能穿刺什么结构?”

  

  安寄远舔去嘴角咸咸的汗珠,拧着眉头认真专注地盯着显微镜下的术野,太过沉浸于自己的动作和思维,以至于对季杭的话都敢模凌两可搪塞,“嗯,我知道。”

  

  季杭沉了声,“回答我!”

  

  安寄远下意识一抖,咬牙忍痛将持针器握得更牢了,紧紧闭了闭肿胀的眼皮,才扯开干涸的嗓音回答,“只能穿刺神经外膜和束膜,要无张力缝……季主任,你教过我的,我都记得。放心,我可以做到。”

  

  怎么会不拿你当哥呢?

  

  就是不想让你出差一个月回来后,放着堆积如山的积压事务不管,像盯个实习生似的每一台手术、每一次操作、每一针缝合都要全程紧紧跟随,比自己亲自上手还要操心百倍。

  

  不想看你屈曲向来骄傲挺拔的背脊,陪笑和麻醉、主刀、手术室护士说抱歉,他今天人不舒服,可能手术会比平时稍长一些,耽误时间了。

  

  不想听你压低声音努力措辞向嫂子赔罪,电话背景里安淮的哭声响彻夜色,透过听筒隔着一个房间,连安寄远听得都心里发酸,季杭该是什么滋味。

  

  刚有安淮的时候,安寄远信誓旦旦答应过颜庭安,要像个大人,要成熟稳重一点了,不能再让季杭像管孩子一样管着自己了。

  

  可终究是没能做到。

  

  怎么会不拿你当哥呢?明明最想替季杭分担、最不想哥哥操劳、最想成为他的骄傲的,就是自己了。

  

  这么想来,打死真的不冤。

  

  在台上站了一上午的安寄远,已经近似行尸走肉,每一步的跨步都连带着隔夜伤的叫嚣,他现在根本不想说话、不想进食,也不想回科室以这幅模样面对所有人。

  

  可偏偏,刚进更衣室就迎面撞见了夏冬。

  

  夏冬愣了足足三秒钟,还没从震惊里走出来。

  

  “卧槽!你脸怎么了??”

  

  季杭昨天那两巴掌是掺着内劲劈下来的,挨完家法后,又让他补了因为说脏话和态度问题的三下掌嘴,安寄远当时愧意十足,根本没对自己留情。这直接导致他今天的脸肿得根本没有一丁点观赏欲,光看就让人觉得疼,忍不住要伸手摸一下自己的脸,手术台上即便带着口罩也已经被护士们议论纷纷了,素面朝天撞上夏冬当然免不了被拷问。

  

  当然,夏冬当然知道安寄远肯定不止挨了巴掌,左右拎着他的胳膊撩起衣服扫了两眼,瞳孔八级地震,忍不住骂人,“卧槽卧槽,你哥吃火药了这是?他是不是该给自己开个颅查查脑子了?!”

  

  安寄远被这两下拨弄的呲牙咧嘴,嘶嘶吸气一边喊疼一边别扭地躲开夏冬的查看。他知道夏冬和季杭很熟,可偏就是听不惯别人骂他哥,“是我做错事了,该打的。”

  

  “你也傻了?多大事用得着这么较真儿?!”夏冬瞪起眼睛,“不就是两本病历被通报批评了吗?现在全院每个科室都绞尽脑汁在想怎么正常运作保证临床业务,就质控那帮不嫌事大的在那里查病历!”

  

  安寄远一脸懵,“什么病历?”

  

  夏冬没好气地道,“就你替你手下住院医写的那两份雷同病历啊,被通报批评在了主任群里的那个……”

  

  安寄远的表情出卖了他的一无所知。

  

  “不是因为这个啊?”夏冬尴尬抓挠脑袋,“我就说嘛,这事情也太不值当了。质控的那老狐狸点名让季杭回去教育教育你的时候,你哥还替你说话呢。那……那因为什么?”

  

  安寄远没什么心思回答,只是问,“病历通报,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

  

  夏冬回想,“有一个多礼拜了。”

  

  下午安寄远没有手术,而他也同样没见到季杭。两兄弟平时在医院里也不可能天天都见面,即便是同一科室的,也会一连好几天都打不上照面,可今天安寄远有些莫名的惴惴。

  

  早晨最后一台关颅,缝皮的时候季杭还叮嘱他擦汗,缝完最后一针贴敷料时,季杭就已经不见踪影。照理,不管是任何原因,手术做得不好,季杭一定会当场留他下来复盘,即便时间有限很多问题说不全,也总免不了挨训的。

  

  不会像今天这样,一句招呼都没有地消失。

  

  安寄远惴惴不安地查了一圈房,问了科室里几个人都说没见过季杭,掏出手机看到席鹤否定的回答,直接一个电话打给颜庭安。

  

  “庭安哥,”电话接通,还没等到颜庭安的招呼声,安寄远便问得迫不及待,“我哥在你那里吗?”

  

  

 【点彩蛋,今天可能有个小刀】

  

  

  

淋漓(9)

       

  

  

   确认的眼神,再度定格到床头的患者名牌上。

  

  季杭虽然刚从极度的震惊和愤怒中抽身,但也不至于痴呆到记错住院医告诉他的患者信息。他又看了眼——床号、年龄、姓名,都没有错。

  

  而患者情况,好得很。

  

  季杭按灭笔灯,才要离开,正好撞上风风火火推来抢救器械的住院医。

  

  “是这个患者?”季杭用下巴指了指床上眼睛瞪得像铜铃的中年患者。

  

  患者的神情十分不自然,显然还没有从被神外主任抓包偷吃鸭锁骨、又被会诊的惊恐中走出来。

  

  住院医打桩似的重重点头,“对!”

  

  季杭冷脸,“你说他瞳孔散大?”

  

  住院医犹豫了半秒,随后自信满满的点头,“对啊……老大了。”

  

  季杭没来得及套白大褂,回家后甚至连鞋都没换就赶来医院。他惴惴不安一路,本想放过行李后抱抱安淮缓和一下身上的锐气,然而席鹤才刚将小朋友哄睡,死活不肯让季杭进屋。

  

  所以此刻,被安寄远的所作所为炸得浑身是刺的季杭身上,根本不存在一丁点属于恒温动物的暖意,他每一秒的注视都在向眼前的年轻大男孩灌输来自西伯利亚的高纯度寒气。

  

  “季……季主任。”住院医被强大的压迫感压得喘息困难,试图打破沉默。

  

  季杭面无表情,“瞳孔散大的定义是什么?”

  

  住院医吓得双腿哆嗦,开启自我怀疑,“不大吗这个?我量了,都有七毫米了……”

  

  “定义。”冷冷两个字摔在地上。

  

  散大和大不过是一字之差,非医学专业的人听上去并无太大区别,可对于一个在神经外科值一线班的住院医师而言,自然不应当是知识盲区。

  

  季杭尽量耐着性子,将自己努力放进一个教学者的身份,“除了大小,还需要满足什么才能被称之为散大?”

  

  男生一抖,结巴着,“还有……还有就是……”

  

  季杭带风的眼神倏地改变方向,扫向床上的患者本人,“叫什么名字?”

  

  患者紧张地拉扯住被子,一板一眼地说了自己的名字。

  

  季杭又道,“双手平举到空中。”

  

  患者乖乖照做。

  

  犀利的视线暂收回来,看向年轻医生时已然不乏严厉,“患者对答如流,听从指令,没有运动缺陷,这像是瞳孔散大的患者应当有的反应吗?”

  

  可怕的沉默再次席卷而来,如狂风暴雨前触手可及的密布乌云,黑压压地向下沉,将这个空间内的所个人包裹住,连隔壁床位酣睡正香的患者都似在睡梦中察觉到了危险,鼾声骤停。

  

  “我……”男生没那么强大的心脏,受不了这压迫感,“对不起,我之前没在其他患者身上见到过这么——这么大的瞳孔……就以为是有、有问题……”

  

  季杭训斥道,“对光反射不做,瞳孔不会看,神经系统评估做不全,你还值什么一线班?你以为你值的是保卫科看门的班吗?!”

  

  男生低着头低声道歉,“对不起,我也没想到会招来季主任您,我是打电话给二线的……”

  

  季杭已经在强压着脾气了,若是几年前的他,早都把人连带推来的器械一块儿扔出病区了,可即便是脾气逐渐变好的季杭,也没办法忍受这般学生思维。

  

  “二线是你的上级,不是你的助手!”季杭呵斥,“你的二线难道没有和你说过,什么情况才需要打电话请示吗?!说的时候你都理解了?”


  男孩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猛的抬头,“说过,安老师说,宁可多请示,也不要盲目自信,所以我就……”

  

  “所以你就连脑子也不带就来上班!!!”

  

  

  

  训斥、教学、布置功课,季杭料理完住院医回办公室的路上,迎面碰上刚从手术台上下来的萧南齐,一边打哈气一边招呼季杭。

  

  “不是说还得要三四天吗,”萧南齐揉了揉惺忪的眼皮,“怎么提前回来了?”

  

  季杭还是万年不变的冷淡表情,即便面对共事多年的战友也只是淡淡“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了寒暄。不过刚好,他确实有事要问萧南齐。

  

  “张文斌。”季杭念起刚才那个住院医胸牌上的名字,这批孩子刚进来一个多月,其中很多他连照面都没打过,“有印象吗?”

  

  那天被安寄远骂得狗血淋头的男孩,萧南齐当然知道,“怎么了?”

  

  “他定在什么科?”

  

  萧南齐眯眼想了会,才想起来,“风湿免疫。”

  

  季杭诧异,“风湿科的怎么会来神外轮转?”

  

  隔科如隔山,且不说内外科之间相差甚远,风湿免疫尤其偏而精,若是去大内等相关科室还能学到东西,来神外几乎对他毫无帮助,对科室而言,更是投资回报率极低。

  

  萧南齐一副看外星人的模样看向季杭,“风湿科的胡主任你不认识?你觉得那穿金戴银的风格能逃得了去喝茶的命运?不只是他,他们科室简直就要被团灭了。”

  

  季杭神情凝重,这些天各大媒体所宣传的医疗反腐的风头高涨,可季杭多是从新闻中了解到的信息,他也没有在外出差还规律和科室成员保持非正式社交的习惯,并不知道这些调查真实真切地在B大附院上演。

  

  说起来也有些情绪上头,萧南齐摇手抱怨,“这种信息不能发在群里,所以你不知道,很多科室都已经被折腾的连干活的人都没有了,这么多轮转的住院医哪里带的过来。医务处也是一团乱,只能哪里有人教就往哪里塞,还讲什么专业对口,有班上就不错了。张文斌应该也是笔试成绩还可以,才会被分发到这里来的。”

  

  季杭心底思绪万千。贪污受贿,自然该罚。可至少短期内来看,医疗质量确实受到了影响,大众老百姓们仍逃不脱被牵连的命运。况且,这波风还吹在了盛夏,住院医的轮转期刚启动,正是最需要高年资监督和带教的时期。

  

  季杭,“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啊知道。”萧南齐嘀咕两句,歪着身子往季杭身后张望,却并没有张望到那预期中的小尾巴,“小远呢?没来接你?你看见他的话,让他帮我下一份术后医嘱,三十五床颅内血——”

  

  “自己去下!”刚才分明还好好的,季杭却蓦地变了脸色,灼灼瞪向萧南齐,像个来了脾气的大老虎,“你自己的医嘱自己下!他没空!”

  

  

  【你们就说甜不甜!】

  

  【点彩蛋看可怜巴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