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寄远的反应是在太过反常。
他早都不是十几岁的无助少年,情感表达直接而浓烈,被逼急了就会抱着哥哥的大腿苦苦央求。时光和历练在安寄远身上磨砺出一身铜墙铁壁,如今的他是独当一面的副主任医师、带教老师,是一家之主,是孩子们眼里无所不能的小叔和父亲。他遇事沉稳、干练、从容、笃定,挨个打都一副掌控之中的姿态,哪里还能见着如今这幅狼狈又焦灼的模样。
“庭安哥,我真的知错了……别说了,好不好……”
像挂在悬崖边命悬一线的旅人,恳求高高在上的旁观者,切勿砍断最后的稻草。
安寄远始终不敢看季杭,却能感受到身侧的注视深邃而锋利,他无意担心季杭会如何误解他,只一心守护内心的疤。
气流静止,滚烫的大耳朵却猛然一凉,被季杭冰冷的大手狠狠揪起。
沙哑的嗓音故作轻松,“出息,多大事情,用得着吗?起来。”
都是那么大的成年人了,夫妻之间都保有自己的私人空间,亲兄弟便更不用说,季杭本就不至于事事究根问底。
可安寄远依旧不放心,被安抚着出门后,洗把脸的时间又推门而入,抽查似的特地没敲门,只探出一颗脑袋、一双滴溜转得大眼睛。
外强中干地盯着颜庭安,“庭安哥,你刚才答应过我的。”
颜庭安才不给他多余的承诺,他乐得手里有安寄远的把柄,只似笑非笑看季杭。
“哥,你也答应过我的!”安寄远跟季杭说话明显底气更足,“你说不问了的!”
季杭简直都要无语了,刚才就一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模样,好不容易轰出去居然又跑来找事。
“你今天还睡不睡觉了?”
没得到肯定回答的安寄远登时急了,往门里跨半步据理力争,“哥你怎么这样,答应过的事转身就翻脸不认人——啊!怎么打人啊!”
季杭抄起藤条,一点不客气的招呼上去,“你烦不烦人,睡觉去!”
最终,藤条的积威压倒性地战胜了安寄远内心的隐约不安,他还是选择相信颜庭安能守住秘密。
他的信任,当然是被果断辜负了。
颜庭安转身就将他查到的所有资料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季杭。
“师兄认识?”
颜庭安摇头。他的两条前臂支撑在阳台加高的围栏上,仰着脖子吹风,“不算认识,点头之交而已。学术会上见过几次,都是前呼后拥,我真想认识还高攀不上呢。”
季杭没空理会颜庭安的玩笑,他混乱的内心早已翻滚如潮,思绪却仍旧坚定冷静,“所以,周以宸想要留在B大的根本原因,是因为他哥哥。”
颜庭安想,这样的事实对季杭而言不可说不残忍,但蒙在鼓里只会让他和安寄远之间产生更大的嫌隙。毕竟小远不是他,做不到将“秘密”藏得天衣无缝。
半晌,季杭问,“那他哥是怎么想的?会认他吗?”
颜庭安推测道,“周以宸哥哥如今所在的家庭,可不一般,在政坛打拼大半辈子的人物都深不可测,况且,如今形势又格外敏感,每走一步肯定都经过精心度量,哪里能那么容易。”
“这个小远也知道?”
颜庭安挑着眉,笑话道,“我也想知道他知不知道,可有些人心疼,激他两句话就恨不得抱在怀里哄二十句。”
哪怕是顶顶贴心的师兄,最了解如何逗师弟,如今,也无法牵动季杭的嘴角了。季杭满脑子都是短时间内得不到解答的疑问。
周以宸到底有多少心机?
小远在整件事中的角色是什么?
他们师生二人的身世有如此之多的共同之处,只是巧合吗?
早春的嫩芽在夜里悄悄冒尖,季杭却恍惚听见了冰封雪落的声音。一颗始终牵系着的心并没有因为颜庭安的故事而安稳半分,只沉沉向下坠去,坠落深渊冰川,不见天日。
季杭并非能容忍一知半解。能够从安寄远甚至周以宸口中得知全貌的方法很多,但是,自己却不能让安寄远没了退路。既然答应过不再过问,那便要装作真的毫不知情。
况且,他又不是神明,无法带着结果看曾经。若小远真能收获一段不寻常的师生情谊,那季杭定为他感到雀跃欣喜;若是被利用被愚弄,安寄远也永远都会有最坚实的后盾。
安寄远醉酒的第二天,经医务处盖章认定的处分通知,在神外公示了。
惩处决定为严重警告,处分内容包含扣除三个月绩效奖金、轮转期间总体考核系数下调20%、六个月处方权及操作权监管期(监管期内所有处方及临床操作需带教审签)。
科室的处罚意见,如无重大欠妥之处,医务处一般不予修改,这次也是一样。安寄远看了季杭向上递交的日期,落款签字是五天之前。
后来,冰淇淋和扫把棍相伴的某个午后,颜庭安问安寄远,是不是因为周以宸的处境和当时的自己太像,才生出这份私心?
安寄远舔着冰淇淋,说,算是吧。
颜庭安又问,那为什么不想让你哥知道?
安寄远说,他知道了会内疚。
而我不想让他内疚。
一年一度的市级优秀住院医评比顺利拉开帷幕,今年的评比形式与往届略有不同,非但降低了学历门槛,住院医的指定带教老师也会参与评选,结合师生的共同特质和能力评出市级十佳。
B市的医学界内,对本次住院医评优的赛制改革颇有微词,根据不可靠的小道消息说,此次修改为安家子嗣亲手操纵。
“安家?”学术泰斗也免不了世俗的八卦之心,“安老那个安家?可安老不是已经走了好几年了?”
“哎呀,人家那俩儿子也不是吃素的。”
人头攒动之中,季杭阔步向八卦中心走来。成套的石墨色西装将他修长挺拔的身躯包裹妥帖,银色的袖扣点缀在平整合身的袖边,握手间不经意露出手腕两侧、那常年经消毒液洗刷而格外白皙的骨性标志,显得从容干练。
“邱主任,汪会长,好久不见。”
刚嚼完舌根的二人极其尴尬,“啊,季主任好久不见,您也来了啊。”
季杭着正装时,总有种孤高肃冷的气质,不用开口便自带压迫感,叫人屏息凝神。
他面无表情地扫视二位前辈,而后用无足轻重的语气说道,“嗯,听邱主任和汪会长谈论起我和家弟,便失礼过来问候一下。”
拽得二五八万。
【两千字的糖,今天的彩蛋是真的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