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酒蛋泥

你必须永远正确。

《尾迹》第二章(2)

“我靠!老爹,你要谋害亲子啊!”


国内民用航空器的第一代飞行员,多是军人出身。梁元峥那一巴掌打得迅雷不及掩耳,响亮又沉重,待梁铭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深陷一阵眩晕之中。


好不容易站稳,半边脸好像是被糊上一层厚厚的麻辣花椒面膜,肿痛难耐。


梁铭看着面目严肃的梁元峥,颇有些莫名其妙,“不就是为了王满那点破事儿吗,有必要吗?”


“不就是?!”梁元峥怒目圆睁,熨烫板正的深色西装被随意脱下扔到沙发上,他亦步亦趋地逼近正在不断后退的梁铭,单手解开袖口的纽扣,“你知不知道王满是公司元老级别的机长!飞行时长榜上前十的人,我有没有告诉你不要惹不要惹!你是不是皮痒了?啊!给我站住!”


梁铭早都躲到了沙发后头,向前伸手展开五指,做出微微下压的动作,领导范儿十足地——


试图阻止梁元峥解皮带,“爸!爸爸!你有话好好说啊你!他王满……他动手打我的副驾还有理了?!还要诬陷陆闻说是他先动手的!哎!爸——”


“啪!”的一声!


皮带灌风而下,刀子一般抽在沙发沿边!掀起厚厚一块上好的头层牛皮!


“给我滚过来!”


梁铭愣愣盯着那块被抽破的沙发皮,喉结一个滚动,眼底——凉凉。


他亲爹这是动真格了。


识时务为俊杰的梁铭赶紧把敬称搬出来,“爸,您能不能让我死个明白?到底约谈王满是动了谁的奶酪了?不他妈就是个机长吗,我们寰信还缺——靠!爸你别追啊!你小心裤子掉下来啊,我跟您虽然亲近但倒是也不用这么坦诚相待!”


梁元峥军人出身又素有健身的习惯,中年却不发福,身材高挑、腰线消瘦。他一手挥舞皮带,一手提着裤腿,倒真是怕缺了腰带束缚的西裤滑下来。


被正中下怀后的梁元峥,是火上浇了油,“不就是个机长?!全寰信有几个时长在一万五以上的你知不知道!就为一个副驾,你跑去约谈王满?人家为公司奔波二三十年,到头来被你拿着《考核本》追究哪几天在航前准备的时候看手机分心、吹酒精迟到几分钟、检查单上的签字字迹难辨??怎么,你准备因为这点事情给他申诫,让他当着大队的面读检查不成?!”


梁铭弯腰扒着茶几,反驳道,“那不能因为他资深,就没人管得了他啊!这样公司的机长不都变老油条了?再说,可不止这点事情!他还拿着公司的车贴补助带他老婆孩子来公司洗澡!”


“那又怎么样?!”梁元峥霍然怒吼,追着梁铭围绕那一米宽两米长的茶几跑圈,“他家里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老婆生病那么久了本来就困难,脾气就更差了。你自己的副驾你不可看着点,还强词夺理?!”


“正因为他家情况困难,不是就又把他调回飞行部了吗?”梁铭据理力争,“不然因为那次麻将事件,他一辈子都得在检修部守着!”


王满确实是公司元老级的人物了。

升机长升得早,但是因为在分公司时,把控着提拔副驾的权利而变相受贿,事关德行品质,明航局直接就撤销了其航线驾驶资格,并无限期停飞。


直到前几年王满妻子生病,医疗费用昂贵,王满哭着闹着威胁着大闹董事长办公室,最后才得以回到飞行部。


所以,梁元峥的印象里,王满当是极为珍重这份工作的,他需要机长的收入,不该无事生非。


“我告诉你梁铭,你最好把这件事去查查清楚了!”梁元峥跑得气喘吁吁,用皮带头指向梁铭,恨恨地骂,“你才跟你那副驾飞了几天,你就这么相信他?是又看上人家了还是被下迷药了?!”


梁铭不屑地抬起下巴,丝毫不犹疑地回驳,“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的副驾我都不信谁还信?难不成像你这样?胳膊肘往外拐,为了一个机长谋杀亲儿子!”


他说着,还摸了摸微微发烫的半张脸,光滑白皙的脸颊,在这几分钟内就被肿胀撑得愈发透薄,手指摸上去都疼得不禁丝丝吸气。



那是出门不用戴口罩的岁月啊。


梁铭肿着巴掌印分明的半张脸,大摇大摆地走在寰信总部的大楼里,被“热心”同事问起,连插在口袋里的手都不屑拿出来,微扬下巴睨视回去,配合得很,“被我爸打的,怎么?”


怎么?


“热心”同事恨不得把刚才脱口而出的疑问塞回去!


梁铭挨打的事迹很快在公司里传开,到底是董事长捧在手心的小少爷,从来都横行霸道惯了也没见受过什么责备,这次居然连耳光都挨上了?大家不禁对王满的地位起了几分敬意,下午来公司开准备会的王满,走路的姿势都明显多了底气。


陆闻自然也听说了。


并且,相较于隔墙的八卦和议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巴掌的原因。


“我的副驾被诬陷,我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从公司大楼走到停车场的一路上,脑海里满满都是梁铭说这句话时,得意洋洋的笑。


还有……


往嘴里塞番茄炒蛋盖浇面时,大口大口的不拘。


耐心教他道理时,字句间的沉稳和循循善诱。


和,主驾驶位突然凑近的气息,像热烈的阳光,耀眼闪亮,狠狠灼烫着陆闻长久以来埋藏在阴暗中的躯壳。


陷入沉思的陆闻,差点被路灯下蹲着的人影绊倒。


他诧异地看梁铭揉着眼睛从地上站起,“你怎么在这儿?”


完全没有处理的巴掌印更肿了,挤得那双透亮好看的一双眼睛,都一大一小了。梁铭嫌弃道,“等你啊。电话也不接,你是不是想上天?”


陆闻这才想起,出航站楼时确实看到手机上有梁铭的一个未接来电。可因为没有后续电话,也没有信息留言,陆闻并没有即刻回复。哪有人真有事只打一个电话的?


“你等我等到现在?”


梁铭随口应道,“我爸把我车钥匙没收了,搭你个车。”


陆闻尴尬,下意识想要拒绝,可看着对面那张脸,最终没能说出口。这没收车钥匙的缘由,不用说也猜得到,断然是与脸上的挂彩和王满的事件有紧密联系。


于是,五分钟后,梁铭和陆闻站在了一辆半人大小的白色小毛驴电瓶车前。梁铭看陆闻熟悉地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启动打火,惊讶的下巴都要掉。


“这……这是你……你就骑这个……”


陆闻面色冷淡,“没有头盔,你要不要上来?”


夏日里的夜风,丝缕都挂着温暖的潮气,吹在脸上还能闻到白天太阳残留下的味道。两个一米八加的大男人一前一后挤在狭窄的小毛驴上,梁铭一点不拘束得用宽大的胸膛紧紧贴出身前强硬的背脊,以至于陆闻有些分不清,耳边是这温暖的夏风,还是身后人滚烫的吐息。


反正,他的耳朵是熟了。


“你怎么不带个口罩?”


“什么?”风声呼啸,确实听不清。


陆闻踩下刹车,等小毛驴稳稳停住,才重复,“为什么不戴口罩遮一下?”


“你笨啊?”梁铭轻笑,“王满是元老级机长,我摆他一道,我爸肯定要给一个交代。”


他腾开手,随意点了下挨巴掌半边脸,肿得水噗噗的,“这就是交代。当然要让全公司都知道,我因为他的事情处理不当,所以挨打了。这怎么能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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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味》4



小孩就是有这种功能,乖起来小兔子似的软萌温顺恨不得咬一口,气人的时候又毫不逊色的磨人心智把你气得铿铿磨牙。


“你怎么进来的?”


安寄远的眼神即刻变了。


虎视眈眈的质问逐渐褪入夜色,取而代之,是小心翼翼的警惕。他竖起被冻得微红的耳朵,静静聆听揣摩季杭话中的情绪。


“我就……在那儿…溜进去,来的啊……”声音像漏气的气球,越来越小,小到最后,复又想起自己是来干嘛的,骤而底气充足,“那你中午去哪儿了!”


又有些矫枉过正。


季杭不理,沉肃的气场被夜风削得愈发凌厉,他缓步走来,拎起安寄远的肩膀就往身侧一翻,孩子跟转轴似的被转了一整个圈——


安寄远还没来得及站稳,屁股上便径直挨了一脚!


“怎么进来的?!”


季杭怒呵道。


宿舍楼前的小道是最原始的石子路,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沙砾碎石,安寄远被猝不及防的这一脚踢得摔倒在地,手一撑,掌心密密麻麻地疼。


委屈也跟着扎进肉里。


明明就是你有错在先,一声不吭爽约,不但不给我个合理的理由,一见面便是动辄得咎的责罚。还那么凶!你居然还那么凶!!这合理吗!!!


安寄远噌地站起,瞪向季杭,滴流圆的眸子里直直射出不服和倔强,可刚开口,声音又难以抑制地染了哭腔,“我又不知道!我不知道你这个校区不给进外人啊!”


那副仿佛全世界都冤枉了他的样子,活生生将季杭的火气顶向高潮,他抬脚又是一下狠狠踢在安寄远屁股上。其实,也并不是不想用巴掌,但小孩儿那个身高,要用手打到屁股上,抬腿比弯腰更加容易。


这次,孩子大抵是有了心理准备,踉跄往前冲了两下,没摔。


“什么时候学会给自己找借口了?!”季杭厉声呵斥,滚滚怒意在夜幕下烧得旺盛,“你不知道?你要知道怎么进大学校区做什么?谁让你来的?!”


我就是想来啊!


我就是想看到你!


好不容易得到的一点温暖,说消失就消失,安寄远自然不甘心,可是,十四岁的他已经学会将期待埋在心里。


不给别人拒绝自己的可能,便不会伤及自尊。


安寄远的眼里湿漉漉的,声音里已然没了方才的底气,委屈巴巴的眼神又捎带几分恳求,“那你为什么中午没来啊?”


怒火中烧的季杭是铁了心不想搭理他的质问。上前两步,一个脑袋的身高优势,就足够他居高临下,他用食指戳了两下小孩的肩窝,冷冷问道:


“是翻墙进来的?”


裤腿上新鲜的泥泞赫然是最好的佐证。


安寄远怔在原地,被季杭冰冷的气焰给吓坏了。


季杭是这个学期才搬来主校区的,前几年都在副校区,那里各专业混杂,也地广人稀,进入校区不用身份验证。可医学院不太一样,因对教学耗材和仪器的保护,对重要研究中心的监管,必须要求学生刷卡进入。


安寄远本不觉得翻墙有什么,在自己学校时,偶尔也会出入体育馆后面的“秘密通道”。医学院的围墙多是漆面均匀的砖块,他是绕了好久,才找到一排由金属护栏隔断的区域。


“哪里的围墙?”


季杭铁青的面色,沉重的话音,和那人周身散出的刺骨的寒意,吓得小孩儿完全失去反应能力。安寄远顿顿抬手,虚虚指向远处一个极为模糊的方向。


冷——他只感觉到一束骤然聚交的冰冷视线,冰刀似的砍在身上。


季杭冷声追问,却根本不是问句,“是湖边。”


医学院离B大不远,四四方方的地块由高大的外墙围绕,唯一一条墙面做成铁栅栏的,便是那院区的湖边,因曾有一次B市洪涝灾害,院区内的排水系统陈旧,湖水漫溢出来,淹了好几个实验室,器材和培养的细胞尽数报废,损失惨重。因此,为修缮下水系统,才重建了那一面墙,改造成如今有助排水的金属栅栏。


栅栏上下有两条横栏,容易攀爬。可是,栅栏内侧仅有一米宽的湖堤,落地不慎便会跌入湖中。况且,学院方自建造初便想法设法阻止社会人群闯入校区,是以,金属围栏的顶端,做成了尖锐的防攀触角,就在上个月,就有一个外校的男生为来医学院内看女友而翻墙,一个没踩稳,锐利的尖顶直直刺进大腿,动用两辆救护车消防车才得以脱险。


季杭气急了。


这已经是过去的一周内,季杭第二次被安寄远气到恨不得直接将人扔进垃圾桶。


他不再多话,黑着脸拽过安寄远的胳膊就将他往宿舍楼的墙边拎,动作野蛮强硬,根本不顾小孩儿踉跄的脚步。


待安寄远站稳在墙角,季杭便一言不发地扭头走进宿舍大门。


“哥——”小孩儿以为哥哥要走,想都没想,下意识迈开脚步,小尾巴似的跑步跟上。


却被季杭一声暴呵叫停在原地,“谁让你跟过来的!站回去!!”


安寄远被震耳欲聋的这一声厉吼吓得一阵哆嗦,在季杭强大的气场下,蹒跚往后退了两步,立得笔直贴墙根站好,两手乖乖贴在身侧。



被罚站了。


安寄远扫视空荡荡的夜间校园,不一会便意识到,季杭生气了。


约莫十分钟,季杭再次下楼的时候,手上拎了一件白色的防风外套,远远就扔给安寄远,淡声命道,“穿上。”


B市的昼夜温差大,短袖校服外的胳膊已经被夜风吹出冰棍的触感。


安寄远抱住衣服,淡淡的洗衣液气味随风溜进鼻息,他还没来得及心头一暖,便被季杭手中的物件拽去目光。



三十厘米的铁质作图尺。


安寄远才不会天真的以为,他亲哥是特地下楼来辅导他数学作业的。


“跟我来。”季杭路过孩子身边,轻声吩咐。


纵横大江南北,医学院的特点都出奇相似,葱绿茂密的梧桐树,搭配曲径深幽的小道,零散分布几张石凳凉亭,解剖实验室总是在遥远的角落地下一层。


季杭挑了院区外周的一处供学生歇息养性的小树林,树林里多是茂密的梧桐,枝叶因承受不了重量而微微下垂。在树林深处,一棵粗壮的树干旁,有一张长方形石桌,两侧各摆一张长条石凳。


季杭走近,将手里的尺子放到桌上,钢尺与石头碰撞的声音不大,却莫名激起安寄远一阵鸡皮疙瘩。他转身,与小孩儿面对面站着。


安寄远怔怔一抖。


季杭双手插在裤兜里,浑身上下都直的跟木头似的,唯独脖颈微微弯曲,天然的身高差衬出一副傲然严正的训教姿态。


“安寄远,”季杭沉沉道,“你今天会挨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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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大家的鼓励和安慰!真的,也太感人了!!我们圈那么好,我怎么舍得溜!


小远即将领取户外xx技能,有树有长凳有桌子还有哥哥,你们想看什么姿势?



今天没空写彩蛋了,@榴莲气泡水 生日快乐!





《知味》3



【删文留评论,原章节可去a那啥fd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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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蛋仍旧是十年后看戏吃瓜的两兄弟,这次请庭安哥来当特约嘉宾




《知味》1



那年夏天,安寄远十四岁,瘦得像个淋水的鹌鹑崽。


蓝白相间的宽大校服下,许多一度被慌张掩埋的情绪,都被这盛日炎夏蒸了出来。


午休前的最后一节课,头顶的电扇呼呼吹响空气中不安的躁动。


“还有十分钟才下课啊,老师知道大家都饿了,但今天的内容特别重——”模模糊糊的,不断有声音输入。




攥在手心里的温热纸团被再次摊开,稚嫩的手指轻轻拂平褶皱,安寄远将豆腐干大小的纸条压在四四方方的笔盒下,视线却复又投向窗外。


正午的阳光洒进他眼里,却像是投在没擦干净的玻璃上,蒙着一层薄薄的雾。


纸条,是临窗而坐的好友掷来的。男孩歪歪扭扭的字体,写着了四个大字——


你哥来了。




教室在四楼,可是,季杭的身影总是能过于容易得被辨认出来,尤其是,当身边还跟着他们班主任的时候。


老巫婆,算你厉害。


安寄远撅嘴,一个心神不宁,转笔的右手指稍一卡顿,笔杆便从课桌上飞了出去,突兀地落到过道边。


这不捡还罢,安寄远的屁股刚一离开座位,两条腿蓦然就打了软。“噗咚”一下摔倒在地上。


邻桌的同学正要发笑,眼神顺延着安寄远的视线向走廊里看去,笑容也只好堪堪僵在面上。




一个十九岁的少年,是如何生出这般大的气场。他往教室走廊里一站,脊骨笔挺,面如玄铁,一股侵略性极强的戾气就在整个楼道里扩散开来。


下课铃声如期而至,老师都不愿在这低气压云团中多待一秒,抱着教案迅速撤离。


教室内的学生蜂拥向外,唯独季杭已从门口的保温箱内领出一盒午餐,逆行向教室中央走来。


安寄远坐在第三排的座位上,木讷地看季杭踩着稳健的步伐。又是一个月没见了吧,哥哥好像晒黑了一些,刚剪过的头发,衬出下颚线的干练利落。




季杭将餐盒放到他跟前,言简意赅地命令,“吃饭。”


才两个字,安寄远就知道,那老巫婆铁定是跟哥哥告状了。


透明的塑料餐盒下蒙着一层密集的水蒸气,透过盒盖,也依稀能看到那寡淡的菜式,大锅焖煮出来的饭菜,看着就不怎么有胃口,总好像是特意调低了饱和度。


“我不想吃。”


身边的同学陆续都取了餐盒坐下吃饭,就连平日里与安寄远结伴,直接趁午餐时间下楼打球的三两好友,竟也破天荒地享用起午餐来。


季杭叩击桌面,“那就站起来吃。”




安寄远埋头,发窝都透着委屈。




他不吃学校的午餐。


作为从没有饿过肚子的安家二公子,安寄远挑食的毛病是自小就有的,从前,有季杭连哄带凶、棒槌和糖枣相继攻势,季杭离开之后,便早早就故态复萌。


当然,仅仅这样,还不至于让那老巫婆向季杭告状。


前一阵,市里教育局的领导为倡导某大会主张,宣传节约型社会的良好精神,要求全市所有公立学校展开节约粮食的教育活动。“一粥一饭、来之不易”的标语才贴上教学楼的各个角落,初中部各年级就空降了一位生活老师,轮流值守每个班级的午饭用餐情况。


那老师是知名大学营养学硕士,刚出校园不久,行事间满怀初生牛犊的奋勇,偏要拿从来不吃大锅饭的安家小少爷大做文章。隔天,安寄远便从家里偷出一罐蓖麻油,混进老师的餐饭里。


安家药材库里的蓖麻油,由一年生高大草本蓖麻种子去壳后冷榨而成,脱水后加白陶土及活性炭脱色压滤,纯度极高,润肠通便功效极佳。


据说,是一天一夜24小时都没离开过厕所半步。


然而,无巧不话,那老师竟适值孕早期,而蓖麻油有催产功效,是明文规定的孕妇禁用。


索性,最后相安无事,不然,安寄远的腿,早都断在了十四岁。




“咔”地一声轻响,季杭拆开筷子,震碎教室上方盘旋的最后一点稀薄空气。


安寄远怔在原地,在季杭一手持筷,一手端起饭盒的动作下静默片刻,话音开始清晰地颤抖起来,“哥……你干什么……”


他强忍委屈的明知故问,好像一把汽油,洒在本灼灼燃烧的怒火之上。


季杭面色枯冷,直接用筷子挑起一团米饭,粗暴而强硬地塞进安寄远嘴里。劣质的竹质筷尖,划在细嫩的唇壁内侧,瞬间便尝到了血腥。


兄弟二人相差五岁,而男孩的成长发育,哪里能差这五年。


安寄远站着,比季杭整整要矮一颗头,他的目光所及,刚好是哥哥因气管切开留下的陈旧疤痕,还有白色短袖下若隐若现的精壮手臂。


武力值悬殊。




可是,孩子就是委屈。


“我说我不想吃!!”血红的双眼怒然直视,安寄远猛地甩开胳膊,往后夸开一个大步,他的反抗太过坚定愤猛,让本该嘈杂的午休教室,噤若寒蝉。


整个暑假,季杭都在中心医院实习,谁想到两个月以来第一次见到哥哥,就要被当着全班同学的面严厉训斥。


“你想不想,又不重要。”季杭面目冷淡,他的语气其实并不算严厉,可却莫名让听者发冷,寒气逼人,“不管你想不想,今天都得要吃完。”


季杭说完,一筷子软趴趴浆糊似的卷心菜炒胡萝卜,就捅进了安寄远嘴里。


“唔!”


安寄远往后退开一大步,不等嘴里油腻作呕的味道散去,便扬声吼道,“你是不是有病啊!我说我不想吃!!”


季杭根本不惯,抬腿就是一脚将安寄远踹翻在地!


瘦弱的身躯像个弹球似的飞出两米远,安寄远狼狈摔倒,还不忘用咄咄的眼神瞪向季杭。



这样的哥哥,让他感到陌生,但陌生的时间久了,竟又生出习惯来。




他从地上撑起,站得一身倔强,却被季杭凛栗的气场逼得后退。


每退一步,季杭就追前两步。不一会,这一身校服的十四岁少年,便被堵在墙角。



“张嘴。”


季杭手里的筷子,夹着一块四四方方、油光闪闪的红烧肉,白花花的肥肉只看了就让人反胃,安寄远紧抿着唇,宁愿咬碎一口皓齿也不想这东西落入嘴里。


他将一颗脑袋摇成拨浪鼓。


“安寄远,没在给你选。”季杭肃声道。


饭盒放到教室后的书架上,季杭腾出的手即刻便捏上了安寄远的下巴,卸下最后一丝伪装出的冷静,怒气势不可挡,冷声呵斥,“我今天,就先治治你这个挑食的毛病。”


季杭骨节严明的手指,带着有力的狠劲,像是要将安寄远的下颚捏碎,脸上暄软的两团肉,从指间溢出。


不管不顾,哪里还有世家公子进食的优雅速率,季杭夹起手边的饭菜,就往那仰头微张的嘴里塞。


安寄远被捏的生疼,嘴里灌满发苦的食物。


“咳!咳咳!”


无畏的反抗使他不住呛咳,可季杭强势的动作里却没有分毫心疼。手指长短、黄瓜粗细的百叶包肉,就这么整条堵进安寄远嘴里。


刺激到咽喉深处,生理性的眼泪汩汩涌出,水帘似的划过双颊。


“哥——呜——!”


无以遏制的委屈和畏惧涌入眼底,安寄远恳求的目光在季杭的脸上梭巡好久,好像是在找从前那个耐心温柔的哥哥。


那个也会将小小的他环在臂膀之中,大手握小手将胡萝卜片刻成新奇的小动物,然后细声哄骗他下咽的哥哥。


而如今,季杭的眼神里,只有浑厚的戾气,刺得他无比心慌。


硕大的教室,静谧出奇。只剩安寄远小狗哀鸣般的呜咽和干呕,和季杭冰冷异常的威胁。



“你要是敢吐,我现在就回去拿胃管。今天这盒饭菜,就是打成泥,你也要给我吃进肚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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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你们所愿。



彩蛋是十年后的兄弟俩吃瓜看戏




《尾迹》第二章(1)

其实,陆闻也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容易被相信的人。


从小生长于一个父亲无上权威、母亲唯唯恭顺的军区家庭,几乎所有适用于当今社会的为人处事之理,都来自于年长十岁的兄长。


可是,突如其来的家庭变故,让本该恣意张扬的青春少年,从此跌入蜿蜒灰暗的谷底。


他变得心思沉重、为人孤僻、寡言少语、成绩过于优异、性格却异常高冷,愣是将这一副好皮囊冻出喜马拉雅上的寒霜。


“你吃什么?”


梁铭将一张信纸大小、红绿色调为基底的破旧菜单扔到陆闻跟前,自己挑了把跛脚不算严重的四方板凳坐下,随手抽过几张劣质纸巾,抹了抹木桌上的红油渍。这时抬头,看一旁的陆闻还是干站着,奇怪道,“坐啊,那边还有塑料椅子。快点,我都饿死了。”


梁铭第一次单独请陆闻吃饭,就在公司后门500米远的巷子里:燕子家常面馆。


店主是老姜,燕子是老板娘。


“哟!这是刚下班啊?今天从哪里飞来的?”老姜光溜溜的脖子上挂了一块半湿的毛巾,油迹遍布的围裙地下是一颗圆滚滚的啤酒肚。


梁铭回过头去,顶着朝阳眯眼,“老姜,我这才两个礼拜没来,你怎么又胖了。燕姐呢,不是说好一起减肥的吗?”


“哎!别提了!就我这手艺,你燕姐还想减肥,等下辈子吧!”老姜将视线转向圆桌侧面端坐的年轻人身上,晨间温度已然不低,陆闻被修身的制服包裹出一身薄汗,“这位是——?”


“跟你介绍我朋友,陆闻。陆地的陆,传闻的闻。”


梁铭还是嬉笑,双眼皮的褶皱在眼窝里眯成一条缝。他介绍起陆闻的样子,就好像相识多年的好友。


“他比我小,你叫他小陆就好了。”


老姜客气地与陆闻打过招呼,大概是那一身笔挺制服与梁铭的休闲短裤形成鲜明对比,他用手背拍了梁铭胳膊一下,嗔怪道,“人小陆看着挺老实一人,你不要欺负人家啊!”


梁铭夸张地大笑,倒也不就这欺负不欺负的话题置评,“老姜,你可赶紧去做饭吧!我还是要我的老样子,你给他看着做吧!”


“好咧!”


两碗热气腾腾的汤面上桌,陆闻惊愕地盯住面前那碗堆成山的牛腩面,再看向对面红艳艳黄澄澄的番茄炒蛋浇头,实在忍不住诧异,“你的老样子,就是这个?”


番茄炒蛋,也过于朴实了吧?


梁铭已经往嘴里扒拉了一大口,嘴角挂面,含糊道,“好吃的。你要不要来一口?”


陆闻疯狂摇头。


这是他与梁铭第一次在驾驶舱外的单独相处,在这里,没有检查单、没有程序、没有责任,同样,也没有横亘汪洋的远大抱负和遥远隐秘。


梁铭把肚子填到五分饱,才迟迟想起这次“约会”的目的,他撑满双颊喝了一口热汤,满足的向桌对面的人发问,“你家里是做什么的?”


陆闻咀嚼的动作停顿了两秒。


而后,以趋于缓慢的速率重新开启,他谨慎观察着梁铭的态度——


像一架穿云破雾的小飞机,随时准备根据云团内的气候,而调整自己的形态。


“没别的意思。”梁铭对他的注视并不意外,解释道,“你是我的副驾,我们应该对彼此有基本的了解。”


陆闻心有犹疑,可梁铭口中那“基本的了解”又让他无比心动。


央求游伯将他安排在梁铭身边,不就是为了接近他吗?离谜团的中心更近一步,也就离哥哥更近了一步。


陆闻握紧筷根,“我父亲以前是军区的,几年前去世了,母亲有抑郁症,也在护理院好多年了。”


梁铭点头,“那是怎么会想要学飞的?”


陆闻随即对答,“父亲从前是空军,选择不太多。”


学飞行的孩子,一半以上家里都有从事同种行业,这确实不假。可是,梁铭看了他一眼,如果没记错,上一次,陆闻可不是这么说的。


“那跟我也差不多。”梁铭并不戳穿,顺势接道,“我爸是谁你也知道,是国内第一代民航飞行员,两个姐姐也都是公司股东。从小知道的职业,就都跟飞机有关,无非就是机长机务空乘里选。”


他紧接着问道,“平时呢,有什么爱好?”




他们之间的每一句问答,都在试图拉近距离。仿佛不留痕迹,却又不经意透露了满满的亲近欲。


梁铭很是坦诚,毫无保留。他的家庭、他的履历,他喜欢骑马爱好滑雪,偏爱猫多过于狗。他口中的一切,都与陆闻手里那本绿皮笔记本中的记载如出一辙。


这份绝对坦诚,隐隐让陆闻感到不安,不安里掺杂了一种本不该有的情绪——他居然,会为方才对梁铭撒谎,而感到愧疚。



“你找我来,就是要说这些的吗?”


陆闻试图打断梁铭的节奏,抢过话题的主导权,可令他没有想到,梁铭一点都不恼,甚至连咀嚼的动作都没有停顿片刻。                         


当然,也没有顺着陆闻的质疑对答,“作为一位年轻的副驾驶,执飞的PF,今天的复飞,你做得很对。但是——”


梁铭吃得急,嘴角都挂着软软的番茄瓤,他抽过劣质的纸巾擦拭干净,道,“王满他坚持降落,也不一定就是会出问题。确实有这个可能,他有把握安全降落。”


陆闻将眉头蹙成千沟万壑,语气骤然严肃,不觉带了些火药味,“决断高跑道不能见,怎么安全降落?操作章程中写得明明白白的东西,作为飞行员,按章操作不是基础吗?”


梁铭撇嘴一笑,“那你知道为什么,我是机长你是副驾吗?为什么在机舱里我有绝对权威?为什么公司需要给你配一个机长教员带着你飞?”


陆闻沉默,他答不上来。


“因为基础之上,还有很多章程和操作手册给不了的,这就是为什么飞行员要按照飞行时长分级别,这个东西,就叫经验。飞行巧妙又迷人的地方,就在于,规章制度并不会保证飞行安全。如果完全按照操作手册去做就能飞,那飞行员早就被机器替代了。”


陆闻彻底不吃了,他将筷子架在碗沿。方才在人前,梁铭的绝对维护让陆闻动容且愧疚,他还以为,梁铭是认同他的做法的。

而梁铭此刻的表现,却推翻了陆闻的认知,“所以你也觉得我做错了?”


梁铭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又从碗里捞了两块鸡蛋送嘴里,悠哉地喝了半口汤。他抬头,嘴角仍带着痞气的笑容,眼里却透出罕见的认真……甚至,严厉。


他肃声道,“我在教训你的时候,要叫机长。”


陆闻气得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重复,“梁机长是觉得我做错了吗?”


梁铭伸出食指,左右摇了摇,“陆闻同学,你又没有认真听讲,我刚才就说过了,你在没有这些经验的情况下,选择以安全为先直接复飞,一定是正确的,提不上做错了。但王满会因此而大动干戈,对你拳脚相加,是因为他同样觉得自己没错  。他妻子长期卧病在床,需要高昂的医疗和护理费支撑,所以,如果他真被公司的副驾给打出问题来了,负担不起停飞期间的费用。”


陆闻的心跳漏了半拍,他将目光往梁铭身上转了半个圈,试图揣摩梁铭提及此事的意图。


是不是——


在暗示他什么?


已经开始怀疑了吗?


然而,陆闻很快就发现,自己想多了。


梁铭喝完了碗里最后一口汤,得意的笑容渐渐爬上嘴角,“但是,没动过他就是没动过他。我的副驾被诬陷,我也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他眼角缀着清透的晨光,说这句话的时候俨然没有丝毫“梁机长”的威严,带着点孩子气的报复心。


他居然,没有一丁点犹疑,就相信了他。


梁铭说完,便将陆闻吃不下的半碗牛腩面接了过来,去老姜的水池里倒掉汤水,拿着那干巴巴的面和牛肉,一边嘀咕着陆闻饭量怎么那么小,一边将瓷碗放到墙角处,召唤来了三只花色各异的流浪猫。



那日围绕着陆闻和王满二人的紧急会议上半场,梁铭一共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提醒大家王满曾经因为胁迫副驾行贿的“光荣事迹”。


第二句,在万正洋提及关键问题时,打岔把陆闻叫了出去。


梁铭带着陆闻回到会议室后,直接把站了几个小时许的陆闻叫坐,加以安慰,再随口三两句仿若“听君一席话”的搪塞就解散了会议。


次日下午,王满就被叫到了飞行部。


与他谈话的,有飞行部经理、人事部副经理、两位安全监察员、波音机队的大队长和中队长,当然,少不了梁铭。桌上,放了一本崭新的红皮书:《飞行部管理考核规定》。




这一系列的举动,原封不动地传到了梁元峥的耳里。


翌日一早,便将梁铭叫来了20楼的董事长办公室,迎客的秘书还未来得及将玻璃门关严,一记响亮的耳光便炸响在梁铭脸上。


——————



《尾迹》第一章(6)

“我没有打他。”


寰信总部的十一楼,整个楼层都是安全监察部。朝南的会议室内开始铺洒进金灿灿的夏日晨曦,缓缓照亮领导们一张张臃肿惺忪的睡眼,和他们脑门上明晃晃写着的“不情不愿”四个大字。


清晨五点四十。


陆闻站在椭圆形会议桌的十点钟方向,他的脊梁骨笔直、肩胛线挺拔。如果梁铭没有记错,陆闻是从民航学院毕业的飞行员,这昂首睥睨的模样,竟也站出一身军人风姿。


作为受害人,王满是有座位的。


他坐在离陆闻间隔四五个人的位置,拍桌嗤骂道,“你个敢做不敢当的xx!有种你他妈就承认!”


安监部和飞行部的领导都在座,陆闻和王满所在的中队队长,和波音机队的大队长,也都从各自的航线中抽身赶来。作为陆闻的嫡系机长教员,梁铭本该在第一时间被通知并要求到场,然而,飞行部为体贴梁少爷刚飞完夜班航线,不敢冒然打扰,愣是拖到五点过后,才试探性地发去消息。


不用飞航线,梁铭依旧是白色短袖上衣搭配五分短裤的装扮,零碎的刘海没规没矩地趴在前额,手掌托着脸颊,硬生生挤出一块大白肉。


梁铭翻起眼皮,懒懒地看向装束规正的陆闻——小小年纪,怎么跟个城府深遂的老头儿似的,面无表情得看不出一丁点情绪。


“王机长何出此言?”陆闻身体礼貌性得向王满的座位转过三十度,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我在分公司的时候就曾听闻王机长许多光荣事迹,久仰大名。如今有机会与您合作,更是荣幸之至。潘湖机场的复飞,当时情况紧张,我可能语气不好,得罪到您了,王机长宽宏大量,还望不要计较。但要说动手,我可没这个胆子,更没那个心。”



什么事情绝不能瞒,什么事情绝不能认。陆闻清楚。


飞机驾驶舱处于实时录音状态,机舱内放生过什么,飞行数据记录仪和录音调出来,便一清二楚。


至于王满的光荣事迹——


“噗嗤!”梁铭的嬉笑扯谈,不合时宜地提起往事,“王机长最近还打麻将不?改天约一局?”


王满爱好麻将,曾经他还在分公司的时候,作为机队里为数不多的教员,拥有放行副驾驶升机长的申请资格。许多副驾驶飞行时长到了,能力也足够,却被王满压着不向总公司申报。直到,副驾参与到王满的麻将圈里。


输赢一旦论钱,爱好就成了副驾孝敬机长的途径。


王满的脸色瞬间黑了,他骂不得梁铭,自然要向陆闻撒气,“你他妈装什么圣人!我是机长你是副驾,我说你两句那是应该的!你还敢造反?!”


“王机长,”陆闻冤屈,“我可不敢造反,您哪里的话。再说,您看您声音那么洪亮,也不像是被欺负了。不然,您去航医那里检查一下?我打到您哪里了?”


那一脚踹到王满下腹靠近裆部,力度适中,不留痕迹,却差点让王满断子绝孙。


这怎么说得出口?


王满气急,“你什么态度!飞得那么差还那么嚣张,我说你一句你顶十句,现在的寰信,还有没有一点规矩了!!”


民航喜欢论资历谈辈分,飞行学员挨骂骂到副驾,副驾挨批挨到机长,即便真以为熬出头升到机长,也有资质尚浅的,时常被教员挑剔到怀疑人生。


甚至,国内第一批民航飞行员出成绩那个时代,教学员的时候上手打两下、抽一顿,那都是动之以情。


按道理、看数据、论经验,飞行时长两千出头的副驾,在资深机长王满面前,当是唯命是从、马首是瞻的。


可是——


陆闻会吗?


梁铭仍旧维持着歪头歪脑的姿势,纤长有力食指,有规律地叩击在那英挺的颧骨上,他缓缓打了个哈欠,朦朦胧胧的睡眼朝陆闻睨去。


陆闻的态度,让人挑不出一丁点的毛病,“王机长,您可冤枉我了。我没有听您的命令继续降落,而是选择在潘湖机场复飞,您要说是我技术不行我也承认。但是,潘湖机场从前是军民合用机场,虽然现在改制了,可塔台得到的气象观测数据仍旧是由军方提供,会有延迟是正常的事情。虽然当时报给我们的能见度是1600米,有可能,并不是准确的实时数据。”



王满再次拍案,“你看啊!大家听听!他就是这么顶嘴的!你他妈才飞了多久,你哪儿来那么多谬论!”


“跟您顶嘴是我的错,我认错,对不起。”陆闻微欠上身,“所以,触犯到您,您动手推我,我也没说什么,不是吗?那是我该得的,还要感谢王机长愿意劳神教训。”


被候机楼的地勤人员强行分开时,确实是王满试图挥拳,而陆闻被推倒在地。这也是争执无果的原因。场没有摄像头,目击证人看到的,倒是王满追着陆闻跑。


“等一下。”飞行部的副经理缓缓从文件中抬头,将架在鼻梁上的眼镜放到桌上。


那是一位两鬓略有花白的男人,他的声音很沉又很轻,“陆闻是从萍城转来的吧,萍城没有去潘湖的航线,你对那个机场应该也不算熟悉,改民用也很多年了。你怎么知道,那里从前是军民合用的?”


陆闻镇定从容的面色里,划过一丝阴鸷,转瞬即逝。


会议室遽然安静下来,陆闻的心跳微微加速,显然,这个问题出乎了他的意料。


手心逐渐湿润,眉头还未舒展,双眼目不斜视,紧抿的嘴唇才鼓起决心要缓缓开启,这一次,竟是王满夸张的谩骂打破尴尬。


“你看!万经理,他就是瞎蒙的!你一个刚来的副驾怎么可能知道那么多!”


飞行部的万正洋,哪怕职称级别前头带个“副”字,但公司上下都知道,那是元老级别里为数不多的脚踏实地干活的聪明人。


要会干活,又要聪明,还不求出头,这样的人不多了,自然有份量。


见万正洋也帮他说话,王满更是心有底气,趁机添柴加火,“万经理,您可要为我做主啊!这事情,公司如果解决不了,到时候如果闹到局里,大家都不好看。”


飞行员在勤期间私下斗殴,真要民航局介入、警方调查,那就不是简单的申诫记过可以解决的了。


万正洋并不表态,甚至将问话被打断的不悦藏得滴水不漏,他低头翻看资料的几秒沉默里,一派严肃氛围的会议室内,突然发出了一声极为不和谐的呻吟——


“哎哟!”


十几束目光相继聚集到梁铭身上,只见梁铭眉头紧皱表情狰狞,弯腰捂起肚子,扭曲身体道,“不好意思,早上起得太急,还没来得及解决生理需求。这样吧,我们中场休息一下,十五分钟,大家该干嘛都干嘛一下!”


旋即有人解围,“那梁机长快去吧,我们也喝口水去。”


梁铭捂着肚子从座位小跑出来,路过陆闻身前时,刻意撇了后者一眼,他停顿两秒,仍没有任何回应。


“陆闻?”梁铭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你,不上个厕所吗?”




清晨时分,安监部的员工还未打卡上班,走廊里清冷空荡。陆闻跟在梁铭身上,不出几步,他便从那刚健的步伐中读出,根本没有什么生理需求,梁铭就是特地叫他出来的。


梁铭的步伐平而快,径直走进走廊尽头的员工盥洗室。检查隔间后,将角落里的“正在维修”立牌放到入口处,随后关上厚重的大门。


空气里浸润着淡雅的梨花味香薰,他弯腰洗手,脊骨在纯白T恤下弯出好看的弧线,一边冲水,一边抬眼从镜子里看满脸肃容的陆闻。


“陆闻,人,是你打的吗?”


梁铭纵身是与保安大爷无异的逍遥装束,轻巧的语气飘在潺潺水声之上,玻璃反射下的眼神晴朗明亮。


可陆闻却呼吸一滞。


垂落在身侧微屈的手指轻轻一跳,陆闻目视前方,“我说过很多遍了,我没有打他。”


梁铭点了点头移开目光,他不紧不慢地洗完手,又抽来纸巾擦手。半湿的纸巾揉成一团,像个孩子似的,以投篮的姿势扔进远处的垃圾桶。


没了水声,四周沉寂一片,梁铭走回陆闻跟前,停在一米开的地方。


以四厘米的身高优势,让那束波澜不惊的眼神,避无可避地撞进自己怀里。


“我相信你。”


梁铭说。


“但也要提醒你,别跟我撒谎。”


他的嘴角带着笑。


“除非——”


让人辨不出真假。


“你想被吊销执照,或者,被吊起来打。”



———————



梁铭(眨眼.jpg):没事啊,可以吊脚。


《尾迹》第一章(5)

工作环境,职业氛围,还有,与你共事的人,很大程度上,能决定你在这份工作中是否能收获成就,体验愉悦。对于飞行员来说,前两项几乎固定,全国乃至全球范围内的民航环境,可塑性都不高。


工作所处的驾驶舱环境,是在改装训练时,便需要对那上百个按钮如指诸掌的。


所有标准化的程序、喊话、检查单,是为确保不论与谁配合,或在哪个机场起降,都能无需任何磨合便能得心应手。


那么,同飞的机长——归因于机长与副驾驶间历来的绝对权威关系——便成了副驾驶在航程中,是否愉悦顺畅的决定性因素。机长愿意教、愿意让副驾上手,并给予建设性反馈,那副驾能学到本领,也飞行愉快。反之,不论多短的航程都能让本就身处身份劣势的副驾如坐针毡。



“哎哟!连飞三天,我筋骨都硬了。”专属梁铭的痞气目光,从驾驶座上探来,向来打量起陆闻因机舱高度而微微弯曲的站姿,一副标准的双眼皮眯起,“晚上要不要一起做些运动?”


两周以来,共与梁铭六次搭班同飞,陆闻终于对梁铭永远不合时宜的挑逗,稍稍放下戒备。


陆闻将手里的文件递给梁铭签字,摇头拒绝,“我明天还要飞早班。”


梁铭打哈欠,“跟谁飞?”


陆闻如是道,“王满,王机长。”


梁铭伸懒腰的动作蓦然停顿,像是加载失败的2G网络,半天才反应过来,“你得罪谁了?刚来就让你跟他飞?”


陆闻得罪的人,是运行部门的某位刘姓科员。


这位刘姓科员,与前些日子在陆闻的促导下复训不合格的那位飞行员,是什么亲属关系,陆闻听过一遍就忘了。他只知道,那人的职务,是负责飞行员排班的。



寰信有师承的传统。


对于飞行时长在3000小时以下的副驾驶,会派一位相对固定的机长教员作为“手把手”教飞的导师。陆闻在萍城时,游天翔是他的教员,而来到寰城后,是梁铭。


陆闻全部工作时间的一半以上,会排给与梁铭同飞,而剩余的部分,则由运行部排班组随机安排,旨在让副驾接触不同机长的飞行习惯和风格。



习惯和风格——


陆闻想,难道也包括,因为送来的苹果没有削皮,而破口将年轻空乘骂哭吗?


王满的恶名昭彰,梁铭已经给他打过预防针了,可真正身临其中,还是很难不心生厌恶。




夏季台风在沿海地区肆虐猖狂,时长仅有一小时多的航线,频繁颠簸、风雨交加。又正直傍晚时分夕阳西落,这趟飞行和起降的难度并不低。


飞机距离机场5海里远的时候,塔台给出降落许可,“AX222,现在能见度1600米,侧风19节,可以降落至20跑道。”


潘湖机场的20跑道配置的是VOR系统,通过地面的雷达系统每三十秒发出高强度讯号,来定位飞机位置,不同于普遍运用于大型机场的“盲降”系统。VOR系统下,实际降落需要飞行员自行完成。


“放起落架,襟翼30度。”陆闻加重语气,提醒道,“王机长,记得交互检查。”


这次飞行由陆闻担任PF,全程负责执飞,而王满承担PM的职责,配合检查。


王满咳了口痰,不耐烦地回应,“起落架放下,襟翼30度。”


机长与副驾驶之间的每一句标准喊话,以及其对应的每个动作和参数检查,都带有强烈的目的性。


看似死板而无趣的复述,是建立在血和泪的教训上,是为避免低级错误而产生沉重代价,是肩章上的责任,也是飞行员的基本素养。交互检查看似重复多余,却是能够避免人为失误的有力保障。


前挡外依然乌黑一片,雷雨以扑倒之势倾盆而下,天气情况的恶劣让陆闻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去对抗王满的恶劣态度。


“高度再下啊,现在才500,等什么呢?”王满对陆闻的一板正经表示嗤之以鼻。


陆闻深呼吸,“下高度400,王机长,决断高度是330英尺,跑道再不可见就复飞了。”


脑海中闪瞬即逝,是那日与梁铭同飞时,面临下降高度临近决断,能见度却极低的状况。陆闻不禁想,自己的语气,是不是也与那人一样,足够坚定、镇静、不容置喙。


大概,是没有的。


因为,王满旋即对陆闻的谨慎给出当头一棒,“怎么可能不可见?艹,塔台报能见度1600米,比最低降落能见度高一倍,急什么,往下下!”


言下之意,这种能见度下,再无法降落,全然是因为技术差劲。


驾驶舱内的压抑气压,被雨水和黑暗反复冲涮渲染,陆闻的心跳在那19节的侧风下动荡不安起来。他确实是这趟航班的操纵飞行员,但职位上,他是副驾。


陆闻肃然喊道,“350英尺,跑道不可见,准备复飞!”


“再降一点,前面两趟航班都降了,你怎么就不能降?!”王满反驳道。



是应该听命于资历比自己更高、职位是自己上级的机长,还是应当相信自己的判断,按照标准程序复飞?


一颗摆锤,在陆闻心中左右摇晃。


定夺却只在一念之间。


“决断!复飞!”陆闻直接按下TOGA按键,机头开始上升,“加油门,襟翼15!”





机舱通往候机楼的廊桥上,前后无人,乘客和乘务员早就走进候机楼,只剩下远处几位机务仍在忙碌。


窗外,依然雨声磅礴,夜黑风高。


王满指着陆闻的鼻子,怒喝道,“我是机长你是机长?!你才开了多少小时就敢跟我对着干?你算个什么东西!!”


陆闻面色铁青,冷声回驳,“我只是按照标准程序降落,决断高度都没见到跑道,就是应该复飞。况且,塔台给的能见度——”


“能见度怎么了?!能见度在你降落的时候还有1600!后面才变的800!该降落的时候被你一犹豫才会错过时机!”


陆闻紧紧蹙着眉头,“如果能见度的观测到通报有延迟——”


王满根本不容他说完,直接打断,“有你他妈的延迟!你知不知道我今晚还有事?!你他妈乡下来的毛孩子不用回家不代表别人也不用!备降到这破地方你告诉我怎么办?!这么看着我干什么?想怎么样,还想顶嘴?”


陆闻的眼角缀着霜。


他的目光远远环视整条廊桥,空无一人的冷清包裹起夜晚的停机坪。他眼神微微向上飘移,虽然,备降的是个流量极小的小机场,但是,陆闻仍需要确保,廊桥和候机楼周围,没有能够捕捉到二人的摄像头。


“砰”!


陆闻乍然抬腿,一脚踹在王满下腹。


——————————



这次的降落的素材,来自于2014年复兴航空坠毁于澎湖马公机场旁的GE222航班。当时天气情况瞬息万变,塔台给到机组的能见度有延迟。在下降到最低决断高度时,机长在没有看见跑道的情况下,继续盲目下降高度,错过复飞时机,最终坠毁于机场边的西溪村。

事故造成48名机组人员和乘客罹难,地面五人受伤,愿逝者安息。




一个可可爱爱的段子:

  







《尾迹》第一章(4)


游天翔的声音很浑厚,字句间掺有独属中年人的深稳和笃定,“小陆,这个点,吃饭了吗?是飞完了还是一会还要飞?”


陆闻坐在酒店的玻璃书桌前,“啪”的一声将展开的绿皮笔记本合起,那些积存于回忆深处、却轻易便能够占据他情绪上风的悲恸记忆,也被牢牢封存于陈年笔迹里。


他牵强而刻意地放缓语气,试图掩盖不经意从牙缝间散出的阴鸷气息,“我吃过了,游伯呢?”



“我可早吃了,上年纪,吃太晚消化不了。”哪怕相隔上千公里,陆闻依然能隔着电话,感受到游天翔盈盈的笑意,“你今天是跟梁铭飞的?”


陆闻右手转笔,左手托手机。锋利的浓眉本就出落得刻板规正,再凝神思虑正事时,总叫人无端压抑。


就是电话里那温和的气息,也并没能软化他的锋锐棱角,“他跟我想得,不太一样。”


“哦?是吗?”游天翔似是并不意外。


“也可能是公司里流传的那些传言,总是针对他的私生活,我没有想到——”陆闻沉思片刻,也找不多合适的措辞。


游天翔顺势接话,“你没想到,他的飞行技术很突出,性格也算不错,没有少爷脾气,比很多资深机长都更好相处。是吗?”


陆闻哑口无言。


飞往岭东的这次平流雾中降落,梁铭处理稳健、决策果断,更难能可贵的是,梁铭对复飞的态度没有一丁点消极贬义,坦然面对可能的失败,冷静镇定的样子,同他私底下那股邪气和俏皮霄壤之别。



可是,陆闻并不愿意承认,“我都不知道,游伯之前就认识他。”


电话那头伴随着明显的停顿,游天翔的声音才姗姗传来,“寰信的机长,我有几个不认识的。”


在萍城的时候,陆闻刚从飞行学院毕业,跟的最多的机长,便是游天翔。

如今的游天翔,是寰信飞行时长榜前五的资深教员机长,他这大半辈子,不是在飞,就是在去飞的路上,手上带过的副驾和机长自然是不少。


包括陆闻,包括梁铭,自然也包括——


整个寰信上下,都鲜少有人愿意提及的名字。


“陆闻,”似是游天翔也想起些什么,突然语重心长起来,“我知道这些年来,你一直都放不下那件事。违背你父母的意愿学飞行,离开老家去寰城,都是为了你哥吧。可是,这跟梁铭都没有关系,你没必要那么敏感。”


陆闻的声音忽而一沉,“不跟梁铭有关,梁家也一定脱不了干系。”


游天翔劝说道,“小陆,我带了你哥那么多年,我了解他的脾气,他一定不希望你因为这件事而跟自己过不去,多少年了,你也该往前看了。”


八年,刚好八年。


这些话,陆闻听了八年了,可这八年间,他从来没有放弃过。


陆闻并不准备多说,对这件事,他有自己的计划,谁都难以动摇。


打这通电话,本是道谢的,“游伯,护理院阿姨打电话给我了,说您给送了凉席和夏被过去,麻烦您了,等这次回来,一定请您吃饭。”


“小事,我也是顺道。”游天翔的语气轻松很多,“你放心,你妈那里一切都好,这两天天气明朗,她心情也好了许多。我去的时候,她一连说了好几句话。”


陆闻母亲自多年前被诊断为严重抑郁后,辗转了多个护理院。陆家出事后,曾经的亲戚好友众叛亲离,大难临头各自飞。陆闻来到寰城,母亲那里,唯一可以托付的人,便只有游天翔了。


“有劳游伯。”


游天翔只连声笑,“你要是对别人也这样客气,改改你那破脾气,也不至于成天被告到飞行部了。”



游天翔所言并不假,才到总部两周,陆闻便得罪了最不该得罪的人。



————————




为了骗粮票,我请来了隔壁xx和xx来评价一下两位主角。









她还是医学生时,就会被问询远房亲戚的病情。



患者常是些老人,七十到九十岁,离她很遥远,像是上课时所用的案例。



她常和同学一起翻教科书,试图为这些遥远的案例找出或许根本不存在的正确答案。



带着求知欲和新鲜感。





后来,她工作了。



逐渐会有同学来找关系求床位,患者大都是同学的父母,曾经也有过几面之缘。



只是那消瘦衰老的面容,怎么都跟记忆里的样子重叠不起来。



年纪还很轻,真可惜。



这种时候,她会想到自己的父母。



会提醒他们做筛查,要求他们日常报备安康。






再后来,问诊的,变成了同学本人。




“这是谁的CT?”


“是我的。”


“不可能。”


“哎!别闹,快给我看看!实话实说啊,我相信你才来问你的。”




她看着同学,仿佛看见了自己。








《尾迹》第一章(3)



那样挑逗的眼神、不明所以的媚笑,很难让人觉得梁铭是在究责。可陆闻还是淡淡回应——


“抱歉。”


梁铭挑眉,“抱歉有什么用?”


陆闻漠然地回头,目视一览无余的晴空,“素闻梁机长宽仁随和,不至于这点小事就要大动干戈吧?”


梁铭轻佻地舔了下嘴角,眼尾扫过陆闻搁在左腿上微微握起的十指,“啧,真没劲。听说,你上次复训的时候愣是把搭档给弄不合格了,原来是严于律人,宽以待己啊,还亏得游叔叔向我引荐你呢。”


游姓本就少数,而航空产业的游家更是无人不晓,游家子弟若非在空军,便是在民航,世代学飞。


陆闻惊愕地扭头,“你认识游机长?”


梁铭被他突然的语气转变吓了一跳,转身从柜子里取来矿泉水压惊,又报复性地将100毫升水分五次下咽,半晌,才像是终于想起来要回答问题。


他凑近陆闻,坏笑地眨了眨眼,温热的鼻息绵长地扑向那张紧绷的俊脸。


识多见广的梁少爷忍不住感叹——长得,可真好看啊,明明是乖乖男挂的,怎么就带刺儿呢。


“反应那么大。”梁铭紧盯那漆黑的双眸,片刻不离,“难不成,你和游叔叔之间,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寰城飞往岭东的航线很快,全程才不过一小时二十分钟。


临近机场的时候突然出现山地地形中常有的平流雾,能见度骤然下降。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内,陆闻便感受到,身边那个方才还在对讲机中同乘务长调情的男人,骤然严肃起来。


梁铭扫了他一眼,“走不出雾区就复飞,做好准备。”


陆闻从一旁的资料包中抽出复飞检查单,“好。油量还有近一吨,足够盘旋一阵。”


进近台传来通告,“寰信2185,现在机场能见度800,21号盲降进近。”


飞机的高度仍在平稳下降,一片蒙蒙大雾竟奇迹般的逐渐驱散,岭东的跑道灯出现在了视线之中。


“100,80,50……”系统开始提示距地高度。


梁铭缓慢前推操纵杆,后轮与跑道接触,机身一阵轻颤,飞机平稳落地。


机师与机师之间同飞一整个航线,哪怕再平稳无恙,起落间也能探出对方水平高低。这个第一印象轻浮放荡的少爷机长,似乎,也不是徒有虚名。


很快,塔台的声音便验证了陆闻的想法,“寰信2185,你这落地不错啊,你前面两架都复飞了。左边C4出口出。”


被夸奖的梁铭机长再次恢复那一脸俏皮,得意卖弄得向身边的陆闻眨了下眼。


那眼神被午后的阳光折射得闪亮闪亮的,明朗却不刺眼,陆闻用指甲狠狠扎了一下手心,收回视线。



在岭东的停留时间长达六小时,下一趟航班要到晚上才飞,公司替乘务组安排了酒店。梁小公子当然不舍得放过这绝佳的社交时间——


“换个衣服洗个澡,半小时后酒店大堂见,认识一下新调来的副驾驶。”


把陆闻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小姑娘的语气娇嫩细腻,“半小时哪够呀,我们还要化妆呢。”


梁铭的眼神立刻柔软下来,痞气的笑容爬上脸颊,“化妆?你今天化妆了吗?我还以为这是素颜呢……”


乘务长舒瑞优雅地翻了个白眼,“行了大少爷,赶紧吧,就这一两分钟都不放过播撒你的魅力。”


那天,是陆闻从真正意义上,第一次见到梁铭。虽然,这个男人的名字和照片,曾出现在各大航空报上、民航人内部的论坛和群聊里、人口相传又难辨真伪的传闻里,自然,还有那本暗绿色的皮质笔记本上。


幽默、健谈、随性,毫无机长架子,言辞间总不经意便透露出一股浓浓的浪荡风流,对于身边人的阿谀奉承显现出一种纯天然的来者不拒。


又不仅仅是这样。


仿佛,永远都不知道他哪句话是真,哪句是假。


“梁机长,上次调去客舱服务部那个小狐狸精,是不是你动的手脚?”


梁铭赶紧撇清关系,“得了吧,瑞姐,您都知道那是小狐狸精了,哪能符合我的品味啊,我还是喜欢您这种,成熟有韵味的。”


舒瑞侧手给了他一肘子,“少来这套,那一个月你成天和她飞一个航班吧,然后她就如愿以偿去行政了,不是你还有谁。”


梁铭闷了一口可乐,眉毛轻扬,“今天的主角是我们陆副驾啊,别光说我啊,陆闻,要不你做个自我介绍?”


低头吃菜的陆闻茫然抬头,面向圆桌旁的大家炙热期待的眼神,无趣、但又让人挑不出毛病地说道,“大家好,我叫陆闻,刚从萍城调来总部的副驾,请多关照。”


“萍城好啊,四季分明,水土养人。”隔壁的女孩儿问道,“为什么要来我们这大北方?”


陆闻眉眼微低,语气和这瓷碗里的丝瓜蛋花汤一样淡,“总部发展好,就来了。”


“结婚了吗?家人也都在萍城吗?”说话的是一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大圆眼闪啊闪地盯着陆闻,满脸友善的好奇。若是放一个看不顺眼的,陆闻是绝对不会回答这类问题的。


“没结婚,家人在萍城。”


舒瑞搭话道,“那是怎么入行的,家人有干这个的吗?”


木质筷头间夹起的一粒花生“哒”的一下掉回盘里,陆闻低着头,仿佛毫无波澜,“爱好,从小就想开飞机。”



陆闻不喜欢社交,更厌恶人群。礼貌性地与大家聚完餐,待众人再提议要去KTV的时候,借口自己昨晚没睡好,先回酒店了。


不过,也不是全然没有收获的。


至少他知道了,梁铭那该死的媚眼,并不是仅仅对他一个人的。


还好。陆闻长呼一口气。


回到酒店后简的洗漱,看时间还有两个多小时才有机场巴士来接,陆闻躺在床上想要歇息一会儿,却怎么也难以入眠。


终于,他翻身起床,从飞行箱的夹层里,抽出那本暗绿色的笔记本,封皮是质感醇厚的牛皮,纸张却已经微微发黄。


陆闻用手指拨开书签,墨迹迥异的文字赫然印入眼帘——


梁铭,身高183,体重68,裸眼视力1.0。毕业于首都空军民航学院,飞行时长8000小时,主飞B747/737。梁家独子,大姐梁筱,二姐梁薇,父梁元峥,母华知欣。


……


剪报、彩照、写满字迹的便利贴,让原本轻薄的纸张变得皱皱巴巴。


陆闻用指腹轻拂过那些陈旧的字迹,胸口激荡的愤怒再一次冲破心房,难以平复。


他拿出手机,打开联系人,找到游天翔,电话很快就被接通。


对于手把手教他飞行,又是全寰信唯一一个知道他身份的人,陆闻很信任。


“游伯,我今天,见到梁元峥的儿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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