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酒蛋泥

你必须永远正确。

《尾迹》第一章(2)

 

吱——


一道尖锐刺耳的刹车划破慵懒的午后长空,法桐上的知了像训练有素的交响曲演奏家们,不约而同地停下鸣叫。


树底下,赫然停了一辆明亮鲜红的911。


保安大爷挥舞蒲扇从门窗敞开的保安亭内踱步而出,半睡半醒又大摇大摆的模样,颇有几分“此路是我开”的气势。


“你……你、你会不会开车啊!”大爷用蒲扇指向门口的车牌智能识别器,“不知道靠近栏杆的时候要慢一点?!你开那么快怎么——”


大爷话没说完,迎头便撞上了从驾驶座“蹦”出的梁铭。


“喔唷!吓我一跳!!”


没错,事后保安回忆,就像那孙悟空从石头里蹦出来似的,也不知这么矮的一个车怎么藏得进这长胳膊长腿儿的个儿。


“叔!我要来不及了!”梁铭一身大爷同款的纯白色短袖T恤和棉质灰色短裤,展开他那两米大长腿,单手撑住引擎盖就从驾驶座跳到右侧。肩上挎着一个单肩包,手里拿着母亲大人的爱心早餐,磕磕碰碰地从副驾掏出飞行箱。


正要往民航大楼飞奔而去又是一个急刹车,转身将口袋里的车钥匙扔给满脸莫名的保安,“叔!帮我停个车啊叔!钥匙我下班来拿!!谢啦!”


“谁是你叔——喂!!”


年轻人身后那一溜烟儿还没来得及被风吹散,保安亭里又晃出个大爷,“嘿!那小子休假回来了啊!”


“谁?这你认识?那你去给他停车,我可不碰那玩意儿!”


“怕什么?整个寰信都是他的,还怕他自个儿碰瓷不成?”




梁铭可没有这个觉悟,每天过着打工人的生活,就为了图点零花钱。


脚踏风火轮一路狂奔,跑进位于二楼的飞行员报道中心,手里的行囊往门口沙发一堆,从双肩包里捞出电子工卡便往角落里仅有的两台酒测仪冲去!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各位老师们徒儿们行行好吧,今年要是再迟到一次我爸肯定要把我家法处置了!让我先吹吧!”他梁铭嘴里机关枪似的开着炮,也不管有没有人理会,直接插队到第一个位置将工卡贴上读卡器。


滴——


一分钟都不差。


“呼!”


长呼一口气。


吹酒精仪、签署健康情况申明、打印飞行任务单任务书,下午班一共三段航程,凌晨两点返回寰城。打卡的流程并不复杂,可奈何那陈旧的航务系统连的是2G网络,也不知是报道中心的空调开得低,还是周围一众西装革履的机长们观猴似的眼神,梁铭只觉得寒意甚浓。


没办法,系统加载的时间里,梁少爷只能硬着头皮回应周围人殷情的尬聊,“哈,哈哈,是啊,刚回来,这不是,倒时差呢,睡晚了。”


“董事长和夫人没跟你一起去?”


“那老头——”嘻哈的语气戛然而止,梁铭清了清嗓子,赶紧改口道,“那劳——劳动模范,哪能跟我一起呀!”


梁铭早已习惯了公司上下的人同他聊天,三五句就能将话题往他爸身上转。作为寰信航空董事长梁元峥的独子,哪怕上头也有两个能力出众的姐姐,即便不争不抢,大家依然会觉得,他这年纪轻轻的机长,今后将会成为给大家发工资的老板。


“可有什么艳遇?”说话的人是隔壁队伍中的一位老机长,“小梁这转眼也三十了吧,该成家了,再晚梁董可就急了。”


梁铭一副蹙眉忧郁、焦灼难耐的模样附和道,“可不,我也想啊!谁让女孩子觉得我长得帅就花心,男孩子觉得我话多不靠谱,不男不女的又图我那拮据的零花钱——余伯伯,要不您给介绍一个?”


家里仅有一个未婚独女的余姓机长听罢脸都绿了,公司上下谁不知道梁小公子男女通吃、老少皆宜、来者不拒的“交友”作风,哪家的正经家长会希望把自己孩子介绍给梁铭,简直就是往狼窝里推。


“这,我们介绍哪有梁董事长亲自介绍的高质量啊。小梁要是自己不好意思说,我们几个改天跟董事长提提?”


梁铭挥了挥手里的资料包,嗤笑一声,“再让我爸介绍,余伯不如先给我找个风水好的坑?”




作为梁家独子,梁铭在这寰信民航大楼独享一间休息室的待遇依然是有的,哪怕他确确实实是一个需要向父亲伸手要零花钱的败家子。打完卡吹完酒测,梁铭终于得空抱着他的行囊走进休息室换衣服。


今天是他第一天见这位萍城基地调来总部的副驾驶,据说并不是个好相处的善茬。


人靠衣装,换下运动装束的梁铭,也在这络绎不绝的民航大厅内,耀眼得让人移不开视线。

精心熨烫过的黑色制服搭配肩章上闪亮的四条杠,西装纽扣难得被扣得如此服帖,更衬出梁铭修长挺拔的身线。年轻总是加分项,即便套上象征成熟稳重的制服,那从骨子里透出的清澈少年感,也随他洋溢的笑颜发散进周身的空气里。

他笑起来,眼角特别软,双唇却只露丝丝的缝隙,即便下颚线的弧度依旧硬朗,也完全没有一丁点富家少爷的城府和高傲。

甚至,还向陆闻伸出爪子,自我介绍道,“你好,我叫梁铭,将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都会与你搭档飞航线。身高183体重68公斤,裸眼视力1.0,体脂13%,六块腹肌,两块胸肌。”


这般特别的自我介绍,将陆闻从对方太过夺目的容颜中抽离出来,他眉头一抽,将自己那冰凉的手心对准梁铭滚烫的掌纹,点头回应,“你好,梁机长。我是萍城调来的副驾驶,飞行时长2k6——”


“叫我名字吧,或者叫哥也行。”梁铭显然对他的履历完全不感兴趣,“没有特殊情况,别叫我机长。”


有职务尊称职务,没职务尊称机长,这是飞行届不成文的规定。特殊情况才能叫机长是什么奇怪的爱好?陆闻当即皱了眉,可惜,梁铭并没有看见他莫名其妙的嫌弃样,直接绕过陆闻坐到他身后的会议桌边。


机组的航前准备会千篇一律——航线选择、起落机场、航程天气情况、飞机状况。


作为副驾驶的陆闻一板正经地低头读数据,正襟危坐的样子与邻座梁铭撑起脑袋快睡着的状态格格不入。他说什么,梁铭都仿若没听进去似的,不是胡乱点头,就是在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对答声,不然,就是对邻桌的空乘挤眉弄眼。


唯独陆闻在基于对航线和机场的熟悉度以及天气状况,提议由自己担任PF操控飞机时,被梁铭断然拒绝,“不行。”


陆闻疑惑地看向如梦初醒的梁铭,大概是梁铭从头到尾的姿态都太过轻飘,让陆闻冷不丁对这位机长的决策冒出质疑,“为什么?”


“因为我们第一次搭档。”





绕机检查、收油单和舱单、飞机推出、跑道滑行、申请起飞,整个程序按部就班。


“寰信2185,下一个路口右转,前往3C跑道外等待。”


飞机进入跑道,陆闻确认道,“起飞前检查单完成。”


自从坐上驾驶位,梁铭的声音骤然就变了调,他推动推力手柄,喊话道,“调定N1至50。”


发动机的轰鸣骤然聚起,像是一团巨大的漩涡要将这庞然大物吞没。作为交互检查的一部分,陆闻检查手柄位置,“50,稳定。”


推背感逐渐增强。


“起飞推力设定。”


“100节!”


“V1!”


“抬轮!”


“正上升率!”




那是陆闻和梁铭第一次共同执飞一个航班。


是一台B767-2J6ER客机,配备两台JT9D引擎。


在诸如此刻的狭小驾驶舱内,他们会经历艰难的对峙、会有难以忘怀的回忆、也会相拥而泣、会十指相扣、会将身体完全交付于彼此。



然而,那一刻的陆闻还全然不知。


黄昏在梁铭锋利的侧颜上包裹了一层柔软的金边,这张脸与他记忆里无数次出现在屏幕里、报纸上的梁铭重合交汇,让陆闻有些失神。



这就是梁家独子,是梁元峥唯一的儿子,也是原本应该——


“陆闻!”



梁铭陡然抬高声音,“走神了?”


陆闻匆忙收回视线,凭借荡漾在空气里的回音,抬手按下收轮键,复述道,“收轮。”



发动机的轰鸣持续侵扰耳膜,风挡外头是万里无云的碧蓝如洗。


直至飞机爬升至巡航高度,二人配合完成爬升后检查单,梁铭的脸上才又挂上一丝意味不清的笑意,“陆闻,起飞时都能走神的副驾,你知道,该受什么样的惩罚吗?”


——————


所以,为什么不让叫机长呢?






《尾迹》第一章(1)


狂风席卷骤雨,将沉闷的雨水连结成无数条长鞭,狠狠往咫尺之外的玻璃上抽打。夜幕下的城市星火,与机舱内繁复的仪表灯光连成一片。


发动机的嗡鸣、雨打机身的轰响、自动驾驶解除的警报声,混杂在进近台的播报中,辨析不易。


“着陆前最后检查,所有警告按压,起落架放下三个绿灯,襟翼25有绿灯,舱门开锁,雷达未关闭。”


低沉的嗓音来自陆闻,远近闻名的闻——航校期间因成绩过于优异,毕业前一年就被各大航空公司相继追逐,毫无悬念选择了目前如今国内三大航空巨擎之一的寰信航空。不同于平常人家24岁的年少张扬,他冷淡、孤傲、少言,远近闻名的不好相处。


叮!


自动驾驶的解除,飞机退出巡航模式,所有飞行轨迹皆受飞行员直接操控。


陆闻向耳机中的空管申请,“能见度低,3456申请降高度。”


进近台给出回复,“寰信3456,可以下高度到900。”


“下降高度900,寰信3456。”


陆闻在右座,担任此次航班的PM,负责飞行中的检查和监控,他身侧的左座,是本次航班的操纵飞行员PF。①


“航向三洞五,方向幺五洞。襟翼30。”


PF交互检查,“襟翼30。建立盲降。”


穿越云层,机身略微颠簸,进近台向陆闻交接,“3456联系塔台118.55,再见。”


云层下雨水滂沱,在风挡玻璃上糊成一片。地面的跑道指引灯在这般水雾晕染下,如粼粼闪烁的湖光。


浩瀚夜景,陆闻却无心欣赏,本就不苟言笑的眉眼微蹙起来——视线极为不佳。


他扫了一眼仪表盘右侧的实时数据,提醒道,“注意高度,还是太高。”


塔台的播报声接入耳机,“3456,汇报航向,地面风330度,2米每秒。决断高度60米。”


决断高度是飞行员需要决断是否继续降落的最低高度,如果飞机在下降至决断高度时,飞行员还无法目视跑道,或出现其他特殊情况,必须操控立刻复飞。


陆闻抬手扭动旋钮,并回拉油门,“航向选择3,决断高60,地面330度,2米。油门预位。”


PF低头确认手杆位置,“航向3,油门预位。看到引进灯,正前方。”


黑夜中,幽长蔓延的跑道引进灯逐渐在视野里清晰,机头以每小时三百公里的高速度,冲破如瀑般的暴雨逼近跑道。


“决断高!”这声喊话代表飞机已经降落到决断高度,陆闻的声音更沉了,“下滑道太低了!注意速度,太快!”


仿佛是在验证陆闻的观察,机舱内紧接着放出地面迫近警告系统的警报声,“Glide slope! Glide slope!”


“速度没事!油门保持!”驾驶位置上的PF绷紧心弦,语气不自觉亢奋起来。


为时已晚。


飞机以283公里/小时的超速度,俯仰角负1度的姿态,前轮、主轮同时接地!


速度过快、下降率过高、未能建立正常着陆姿态,一系列的人为失误致使飞机在着陆时触发海豚跳②。


咚!咚!咚!


机舱晃动剧烈,碰撞声不绝于耳,飞机三次重触地后,主飞的PF终于决定复飞,可惜他并不知道,此时的飞机结构已经因为撞击而严重损毁。


就好像在最危险的路段、最强的暴雨、最大的心理压力下,驾驶一辆半失控的汽车。


“复飞复飞!襟翼15!”


机头正在上升,飞机再次脱离跑道,进入复飞航道。


滴!滴!滴!滴——


由于机身结构损坏,机舱内警铃四起!


操纵杆失去控制、雷达丧失识别、起落架无法收起,只剩下持续鸣响的警报扰乱人心。


滴!滴!滴!滴——


毫无意外的,再次尝试落地时,尽管机组将驾驶杆一拉到底,仍旧没能改变飞机大角度俯冲落地的姿态,3456号航班以421公里/小时的速度砸向地面。


飞机解体。


轰!




驾驶舱的灯光猝然熄灭,方才还飞扬着瓢泼大雨的玻璃外一片漆黑。


“模拟训练结束,你们可以出来了。”教员平稳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模拟训练以坠毁为结局,讲评室内自然没有两位飞行员的座位了。


方才坐在左座上的男人紧紧扣住双拳,呼吸沉重而急促。他堪堪站稳,眉目慌张无措,几乎不敢相信刚才发生了什么。


而与之神态截然相反的,是身侧的陆闻。


陆闻双手背后、挺拔如松。剪裁合体的西装制服上绣着闪闪发亮的肩章,没了模拟机内昏暗灯光的遮掩,他那俊气中渗出冷漠的神情也一览无余。肃穆的眼神聚焦在训练场墙面上的宣传语处,哪怕资深年长的教员就站在他一米开外的距离。


“陈教员,对不起……”主飞的PF飞行员低头道歉,沮丧溢于言表。


陈国培抬手打断男人的道歉。


他面容慈善,脾气又素来和祥,可温柔的性格并不影响他一丝不苟的行业作风。飞行员四十多岁的年纪正是黄金时期,经验成熟、履历丰富、技术熟念,能够在地面上做训练检察员,不用倒班飞航班,是许多飞行人都向往的归属。


“没事。”陈国培气息平稳,身靠椅背,他抬头扫视二人,翻开手中的飞行模拟机记录单,其实倒根本没什么可参考的,因为,“起降中事故,导致飞机坠毁,此次训练成绩为不合格。有什么问题吗?”


所有在职的航线飞行员,不论大小,每半年都需要进行一次复训检查,检查若不合格,代价是惨痛的。


陆闻掷地有声,“当然有问题。”


成绩优异、脾气古怪、没朋友多敌人,陆闻的性格和他那张迷死人的脸一样,在整个寰信人尽皆知,身为资深检察员的陈国培,自然也早有耳闻。


他收起记录单,不慌不忙道,“说说看。”




“今天我的任务是PM,在降落过程中,我曾两次提醒主飞的PF,速度过快、高度太高,意见都没有被采用。他的一意孤行,是导致这次事故的主要人为原因。”陆闻一点不客气地评判,“在飞行中,主驾驶就比副驾驶副多了决断权,况且他飞行时长比我多,自然就肩负更多的责任和权利。在这短短的几分钟内,我提建议他不接受,上手接管引发矛盾显然也不是一个合适的选择。我做了我该做的,他却愚蠢得盲目自信,凭什么分到一个这样的队友,我也需要一起加场补考?我不同意。”


陈国培皱眉,将手中的记录单合起,放回身侧。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的资深飞行员,如今也觉得不可思议,“所以,如果是真实飞行情况,你明知机长做错了,也任由飞机坠毁,让几百人为你的骄傲灵魂丧命?”


“当然不会。”陆闻挺胸昂首,面容冷峻,“大雨中着陆,按正常操纵方法应当减小油门并带杆,根据跑道灯光的变化情况使飞机退出下滑姿态,将停机角保持到737规定的-0.79至-1度时接地。驾驶舱第一次出现下滑道低的警报后,更要收油门,如果未能正确目视跑道,也应在决断高度之前复飞。”


“那你为什么不做?!”陈国培肃然冷下脸,怒斥道,“八该一反对都当饭吃了?机长不接受你的建议你就不作,有没有一点团队意识?人命都是儿戏吗!”


人命都是儿戏吗?


陆闻背在身后的双手登时攥起拳头,手臂因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剧烈翻滚的仇恨像是要从骨髓里爆破而出。


他竭力掩饰神情中的异样波动,用低头的动作掩盖血淋淋的目光——


人命非儿戏。


最没资格说这句话的,就是你们。


时间滴答滴答流逝,陆闻用三个深呼吸调整气息,再抬眼,惯有的清冷又将那化不开的悲愤情绪冻在心底。他垂下眼皮,扫了一眼身侧的男人,“模拟训练,将错误放大,长长记性,有什么不好的?”


———————



①PF:pilot-flying,两位飞行员中主要负责操纵飞机的

PM:pilot-monitoring,两位飞行员中主要负责监控航程的

机长和副驾是职级,就像主任医师、副主任医师、主治医师等等,是附属在这个人身上的。

而PF和PM是职能,就像某台手术的主刀、第一助手、第二助手等等,是短暂(某个航程中)的任务分配。在每一个飞行阶段,PM和PF担任的职责都是不同的,例如起飞时,是这样配合:

null

PF可以由机长担任和可以由副驾驶担任,PM亦然,按照天气、航线复杂程度、机场熟悉程度、教学需求来决定。

例如,这趟航线非常普通、机场和天气条件都非常好的情况下,副驾驶更可能为PF。如果天气特别不好、航线复杂、对机场不熟悉,机长都不是很有把握,那肯定就自己操纵飞机了(PF),让副驾驶(PM)跟着学。PF和PM是可以切换的,一旦机长认为副驾驶操作不当,可以随时接管PF。

②海豚跳,顾名思义,就是当飞机触地后跳起,然后又重落地,再跳起这么一系列的弹跳。通常是由于,飞机落地时前轮先接地引起。

***这起模拟事故参考的是97年南航cz3456在深圳黄田的5.8空难,百度能找到事故调查报告。望逝者安息。







《尾迹》:放个文案




社会外放招蜂引蝶浪荡小少爷_梁铭

x

孤冷淡漠别有用心隐忍偏执狂_陆闻








不论是哪个国家、哪片领土,所有今时今日的航空安全,都是建立在前人的血泪之上的。




民航史上最年轻的教员机长,即将迎来他人生中第一位带教副驾。




“我志愿投身民航安全事业,坚决执行飞行纪律。怀进取之心,立凌云之志,永远忠于飞行员职责。”




推出、滑行、起落、巡航。




绚烂的日升日落照耀出年轻人坚毅的侧脸,无云的万里晴空掩不住眸间波澜。




“不然……你还是忠于我吧。”




人们都说,梁铭凭借少公子身份,才得以年纪轻轻坐上高位。却私生活靡乱,浪荡不羁——


梁铭非良民。




“你知道,我是谁吗?”




人们还说,陆闻少年得志,技压群雄。性格却清高孤冷,少言寡语。各行其道且相安,非意相干常碰壁——


陆闻不温和。




“我知道。”




我知道你的居心、知道你的过去、知道你恨之入骨的仇。




“决断!跑道不可见!”



“复飞!襟翼15,正上升!”



“收轮!”




可人生不是开飞机,没有精准测算的最低复飞高度,没有塔台机组的精密配合,没有万千模拟演练后萃取出的精湛技能。







人,只活一次。






期待吗?




他们的未来——




会是相拥坠地的粉身碎骨,




还是携手翱翔的万里之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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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要向“社会主义兄弟情”向的文伸出颤抖的小爪子了!!!



希望大家能喜欢啊!



飞行员这个职业背景我想写有段时间了,但是最近太忙一直没时间脑,这个设定又是需要学很多新知识的,外加上隔壁那两位打得水深火热,实在是没有头脑分给新文。



虽然但是……


……


……



你们懂的!




先放个文案,我就去给远崽发糖!!



所以你们要记得给我投粮票(远崽:妈你是在用我的糖给别的儿子拉票吗?



是的,没错,摸摸头,谁让《安歌》既不悬疑也不幻想更不喜剧呢!要是出个#甜文组#那你肯定是第一啊!乖!




言归正传!



彩蛋是某种交通工具(⁎⁍̴̛ᴗ⁍̴̛⁎)


也是……


对这个文尺度的定位


不会太xx,也不会太xx


反正挺xx








《安歌》第十九章(4)




那是第三晚了,安寄远看着紧闭的茶室木门,有些出神。


他想,如果他事先知道,乔硕的事情会在那一天被揭穿,也许,就不会选择在两天前同季杭吵到要断绝关系的地步。


安寄远想到那日季杭在颜庭安家中教训他,他斥他行事冲动不计后果、说他不够优秀、做不到情绪控制、责他不懂得安家少爷这个头衔在外的影响。


哥哥是对的。


他确实没有季杭那么强大的神经,在经历了最亲近的徒弟背叛后,依然能在不耽误工作的情况下,摒弃自身情绪,着眼于解决问题。


他也确实没有想到,安笙会因为自己和乔硕打架这么幼稚的原因,直接张口就要毁掉师兄的前程。


他同样不曾料到,科室里的风向会在短短两天之内骤变涌动,在乔硕还没有确定离职日期前,便已开始落井下石,而面向自己的那些殷勤献媚,甚至模糊了他对自身业务能力的判定——不论做错做对,都能换来一味的夸赞和吹嘘。


打架这件事,他确实是做错了。以长兄名义罚下的那三十藤条,也并没有冤枉他。


甚至……


“你是我安笙的儿子,家族的嫡子,在外怎能不让人有个忌惮?这次事情发生了也好,就拿你那师兄立个威,今后他们都知道,谁的人是不可以动的。”


甚至,如果与之打架的不是乔硕,真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医生,没有强大的师父做后盾,那他的拳头,是不是真的可以抹消这个人的十年寒窗。


安寄远不知用什么心情去面对安笙令人窒息的维护,他明白父亲将自己视若珍宝,那季杭呢,鄙之草芥?

没能亲自救活自家孩子的事实,就如此让这医学世家的继承人感到难堪吗,难堪到动用家族资源来庇护自己亲儿子,都需要索以代价。


如此鲜明的对比,让安寄远这十四年来时刻都难以自如,果然是自己太过拙劣了吗,自小被溺爱、被偏爱、被捧在手心也觉得理所当然,沐浴在安家的资本光环下,难怪那样一身正气的季杭会不喜欢自己。


安寄远逐渐开始懂得,季杭做的很多事情,都有他的道理。


可是——


他同样认为,如果兄弟二人之间只剩下对错和道理,是一件很可悲的事情。那他和季杭,同谈判桌两侧的甲方乙方、同法官左右手的原告被告、同马路上任何一个陌生人,又有什么区别。




茶室内,灯光幽暗,清香飘浮。


半小时了。


季杭托举茶盏的手开始微微发颤,他本不至于如此不济,但三日来不过睡了不到十小时的体力,让他没有一点精力去抗衡那轻盈的茶盏。

大抵是那瓷器碰撞的丁零声使之不悦,安笙皱眉接过茶盏,却并不喝,只是轻轻置到茶几沿,“想清楚了?”


“爸要我想什么呢?”


季杭跪姿笔挺,目光坚韧,却打从心底觉得可笑至极,“乔硕的事,是您处理失当。于公,显得安家小器刻薄;于私,乔硕向来待小远不薄,您却给孩子做了一个不仁不义的榜样。这么多年了,对孩子的教育方式都不曾自省纠正,一旦出现问题,不是家法加身便是权威控制,您到底有没有在用心带小远?!”


桌沿边的茶盏被迅速拿起,继而“哗”得泼在季杭脸上。


茶盖磕在坚硬的锁骨边缘发出骇人声响,翻下臂膀稳稳落在地毯上,晾过半小时的茶水早已不再滚烫,可仍旧染红了那毫无血色的半片脖颈。


季杭捏住拳,分寸不动,仅有挂在发梢上的水滴,滴答滴答往下坠落。


“出去时间久了,果然连规矩都忘得一干二净。”安笙轻拍两下溅到裤腿上的水珠,不冷不热地道,“你是想重新学一遍,什么是对长辈该有的尊重吗?”


尊重?


季杭愈发觉得滑稽。


他今日跪在这里,是有求于安笙;他明日会为其行孝,是因为父亲对小远尽心尽力二十多年。先不论方式,这份守护,季杭也会予以回报。


他会尽自己的义务、会努力不让夹在中间的弟弟为难、会在必要的时候,为安家手里拿捏的资源而忍辱低头。


可是,在安笙面前,季杭唯独没有尊敬——十四年前的那一天,那个残喘绝望的孩子离家时,就对他的父亲,失去了所有尊敬。


安笙收回目光,并不去追究季杭的沉默,他知道,就算逼死季杭,也说不出什么天地君亲师的违心话来,于是只兀自说道,“你现在这么理直气壮跟我谈小远的教育问题,又有什么资格,当初离家的时候,便早就不要了这个弟弟。”


季杭严冷的视线狠狠扫过去,他被激起脾气,都不再用敬语,“我要不要这个弟弟,不是你说得算。”


开水烫过的茶壶,紫砂上晕开好看的水渍。

安笙听着他咬牙切齿的口气,不过淡淡地笑,好声好气提醒道,“别忘记你是来干什么的,这又是什么态度?”


季杭紧紧拧起眉头,压抑心中的不悦,“三日前便说过,我是恳求的态度。您有什么要求,又需要我拿什么筹码来换,尽管提。”

他大半的衬衣被淋湿,嘴里说着恳求的话,姿态却没有分毫做小伏低。


男人细细抿过一口茶,动作端庄沉稳,可放下茶盏却忽然扬手,季杭以为要挨打,倏地筑起一层防御硬壳,然而,安笙只是弯腰轻捏了一番他的膝盖上缘。


不碰还能咬牙坚持,安笙不知怎么一捏,酸痛从骨头里翻出来,季杭的脸上骤然便如水帘一般滚落汗珠,他咬牙抑制住难耐的呻吟。

却只听安笙淡淡一句,“起来坐吧。”


季杭心中奇怪,却没有犹豫,直接掐着大腿豁然立起,双拳紧攥压抑剧烈的疼痛。

下午站手术的时候两条腿已经麻木到没有知觉,换衣服时候定睛一看,两个膝盖宛如波尔多空运来的紫葡萄。


他用余光扫过低矮的藤椅,眉头狠狠蹙起,却是连撑住扶手的动作都没有,咬牙坐了下去。只剩曲起的双腿,细微颤抖着,发梢上的茶水,滴落频率更快了。


“这三日,算是惩罚。”自小,但凡让安寄远受到一点伤害,安笙便绝不会轻易绕过季杭。


安笙漫不经心地抬眼,瞥过季杭仍旧端正的坐姿。不得不承认,季杭虽然离家多年,相比安寄远,依然更有世家子弟的清冷气息,也更懂得运用这些约定俗成的礼仪教养,来降低社交成本。


可,安笙想,那是应该的,他是哥哥。

哥哥理应照顾弟弟,理应让着弟弟,理应在任何情况下,都给予无条件的维护和偏爱。


安笙补充,“管好你那徒弟,也给你个教训,想想在外应该怎么对弟弟。”


季杭不以为然,一不觉得安笙有惩罚他的资格,二不认为他有立场干涉自己与弟弟的相处。

他有意强调,将自己的名字念得格外清晰,“我季杭怎么管教徒弟和弟弟,还不劳驾您操心。我教的好不好,也由不得您来评判。”


茶雾后边的脸色,像是云海后的大雄宝殿,分辨不清情绪。


季杭深色的衬衫紧贴胸膛,将他漂亮的骨骼曲线钩画得更为清晰,脸上不时有茶水滑过,睫毛也湿漉漉黏在一起,可季杭却不曾伸手去抹。


“乔硕,必须得走。你既然那么坚决,我也不想让小远难做,地方,可以由你来选。”安笙轻轻抬眸,一览季杭此刻的狼狈不堪,“要求只有一个。”


几个月前,安笙曾同他提过一模一样的要求,“小远既然去了你们科室,从今往后,你必须把他当作最亲近的学生,带在身边。”


当时,季杭的回答,是毫不犹疑的,“不可能,做我的学生,就要讲实力,而非血缘。”


而此刻,他不顾膝盖上剧痛,赫然从藤椅上站起,站姿挺拔不羁,铿锵的话音像是从高处落入茶水的石头。


“这绝不会是我答应你的要求,这是我的责任和疼爱。小远在我身边,我便会把所有我能得到的最好的东西都给他。会教他、会责他、会疼他,会为他计之深远,也会替他挡风遮雨。我们兄弟二人相差五岁,他孩子气我也不成熟,有矛盾实属正常,有处理不当我会反省。但是——”


“也请爸不要再插手干涉我和小远的事情,你没有资格立场,没有耐心和远见,更没有那个能力。”


————————————


并不是天下所有父母,爱孩子都比爱自己更多的。



彩蛋:《假如安小远在门外听到了季杭的话》


周中惊喜!这一章为了感谢大家热情给蛋泥投礼物和粮票!感谢每一个小红心小蓝手和每一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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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


1


“找谁?”

“俺找王永富。”

“我们这儿没这个人,你找错地方了。”

“不会吧?俺儿子,就在这儿上班啊!”


雨天。


湿透的布鞋在光洁瓷砖上留下两排黑压压的脚印,保洁阿姨碎碎叨叨,因为我的到来给她带来了额外的工作。

拖地的动静,像我在田地里翻土。


我有些抱歉,又有些尴尬,毕竟那一身破烂工装在左右穿梭的白领中算是异类,我在他们的眼里看见警惕。


扯开嘴笑了笑,想表示我并无恶意,又掂了下背,将红蓝布编织袋驮得更高些。

“那是俺儿子,王永富,在你们这儿干那个……”我一时记不起来,“就整天对着个电脑的那个,叫啥来着……”


“不是,叔叔,我们这儿就没有王永富这个人!”

我不甘心,“俺能进去找找不?”

姑娘看了我一眼,“不行,现在上班时间!”

“没事儿,俺在这儿等!”


2


“爸!你怎么来了?”

“哎!儿子!”我爸仰头大笑起来,露出一口长满黑斑的碎牙,“就知道俺没找错地儿!”


前台满脸不可思议地确认,“王昭,这是你爸爸?”


是的。

我改名了。


我长大在一个穷乡僻壤的小农村,小到我已经不愿意提及它的名字,仅以换来询问人的满脸疑惑,和语气词中不经意的居高临下。

母亲从小病重前几年才离世,父亲是农民,偶尔也靠收垃圾去县城里卖钱为生。

我从小独立、坚韧、好学,来上海读大学时,生活费靠自己打工,学费家里出一半,另有国家救助金。


可是,你们永远不会懂得,阶层就好像是命运的魔爪,在我拼命努力向上爬的时候,无数次攥住我的脚踝,欲将我本不稳固的身躯拽回泥潭。

是我的穿着和品味、是我吃饭走路时的举手投足、是我无意中漏出的闭塞世界观——它们像蛛网般盘踞在我整个生活里,大到面试中的窘迫,小到,我的名字。


永富,庸俗极了。


我对前台的姐姐尴尬笑了笑,拉着父亲走进楼道里没人的角落。


3


我的儿子是我们村上这代年轻人里最优秀的。


我总向隔壁邻居炫耀,他在上海一家大公司里做白领。他们问,什么是白领。我回答说,你怎么这都不知道,就是坐办公室的,不用干体力活。


我们家庭情况差,妻子病痛缠身多年后过世,我是家里唯一的收入来源,几乎所有的钱都供他读书了。孩子一个人在外面,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大事小事都靠他自己,只有努力卖菜搬货收垃圾,争取多给他点儿零花钱。


亲友们总担心我今后养老没有积蓄,我每次都挥挥手,这有什么好担心的,等咱家永富出息了,以后有依靠咯。


永富从小懂事,才上学就会打理家里,学习成绩也名列前茅,凭自己的实力考上上海的大学。

“你要好好读书,才能去大城市,赚大钱。”

这是我一直对他说的话。


他果然做到了。

他工作的地方,是我这辈子见过最高的楼,外壳都是闪闪的玻璃,楼道里的空气都是香的。


“爸,你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就过来?”


我笑着,眼睛眯起来,像是被儿子身上光洁的白衬衣折射出的光亮,扎到睁不开眼。

“你咋也不接电话嘛,俺担心你,就跑过来看看。”


儿子好像不太开心,或者说,我太久没看见他在我面前开心的样子了。大概也是工作压力大,他语气有点急,“你打电话来的时候我都在开会啊,我不是说了吗,有事你发我微信给我留言。”


我好像笑得更开了,像个被教训又不愿承认错误的孩子,企图用嬉皮笑脸蒙混过关,“俺是想来着,就是那个绿色的嘛,它总开不了,我又怕乱捣鼓给弄坏了。”


“我不是都教过你了吗?怎么可能打不开呢?!”


我低下头,狡辩道,“哎!一直不用,就忘了。”


“这怎么会忘?你到底要我教你几次?!”


我不好意思地挠头,是啊,什么时候记性那么差了,都快记不得,儿子上次回家,是什么时候了。



4


我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


小时候的他,明明是无所不能的。

他认得田地里所有的蔬菜花草,他能把简单的玉米糊做出不一样的美味,他可以将七零八落的部件组装成一辆自行车,他英勇地拉着我的小手去找欺负我的邻居家孩子理论,他也会在漏雨的屋檐下为我撑一夜的伞。


那时候的他,让我心甘情愿仰望,是我的英雄,是我的全世界。


可现在,他的一举一动都显得笨拙无知。


愚蠢到连在买地铁票都不会。


“我不是让你打车吗?你怎么去坐地铁了?”我压低声音,从安静的办公区匆忙走出来,手头的项目明天截止,我已经在拼命挤压休息和吃饭时间了,这时候的节外生枝,放谁都会不高兴。


“这儿开车的都诈俺!说要五十块钱!俺不坐,要不是需要过江,俺能自己走去!”

父亲的嗓门特别大,前台的姐姐看我奇怪的眼神,大概是又听见了什么。


我简直两眼懵黑,可又知道父亲这八头牛拉不回来的倔性子,只能压着脾气,“你找个工作人员,让他们听电话。”


电话里隐约传出陆续的询问声,父亲显然没有辨识工作人员的能力,晕头转向找了一圈,我只听见越来越密集的嫌厌声——


“喔唷!那么大的包还上地铁。”

“就是呀,这么挤你上车的话还让人家怎么站啦。”

“哎!看点儿路啊!你蹭到我了晓得伐,白衣服都脏了!”


冰凉的手机屏幕,衬托出我愈发滚烫的脸颊。


很久,电话那头才又响起男人唯唯诺诺的声音,“永富啊,没,没有工作人员啊。”


5


我家永富啊,可孝顺了。


逢年过节都要往我银行卡里打钱,我一个老头子,哪里用得了那么多钱,吃不多也花不掉,都给他存着了,等他以后娶媳妇用得着。


“老王,你命好啊,还有儿子可以依靠,啥时候接你去大城市住啊?”

我干笑着摇头,“上海啊?俺不去哦,人贼多,闹腾个劲!”


我终于等到儿子长大了,出息了,我反倒越来越不想依靠他了。


我倒了几趟车从老家到上海,临走前装的馒头还有剩,可惜这编织袋不防雨,给淋湿了不少,但也还凑合能吃。扒拉开那几个馒头,底下是用塑料布裹起来的野菜饼,那是永富最爱吃的东西。小时候,每次生日,我都会给他做。


永富马上就三十岁了,我们村里的习俗,男孩子三十岁是个大生日。

而立之年嘛。


他工作忙,每年生日都不记得过,今年可不行,三十了,要过的。


“爸!大热天的,你怎么不开空调啊?”

我赶紧跑过去阻止,这酒店已经不知道要花多少钱了,怎么能再能开空调,“诶诶!不要!起开!哪里热了,这还下雨呢!”


儿子下班赶到酒店,天都已经黑了,肯定累坏了,可还是给我带了饭。他说他吃过了,让我一个人吃。打开饭盒,有猪排、韭菜炒鸡蛋、一条鱼、和卷心菜。这点菜,都够我吃两天的了。


“俺带馒头来着!你下回别买了。”


永富抓着头发,语气不耐烦,“爸,你以后来之前跟我说一声,成吗?我这一点准备都没有,多匆忙啊。万一我出差不在上海呢?你这人生地不熟的,谁照顾你,太危险了。”


又被儿子教训了。


我放下排骨,在衣服上蹭了蹭手上的油渍,尴尬笑笑,“成,成!下回不这样了,你别生气。”


6


沪漂的生活本就不容易,我出生农村从小不见世面,起步就比别人落后一大截,靠着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家庭资助走到今天,其中心酸坎坷,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为了不被打上“凤凰男”的标签,我努力训练思维习惯,修炼穿着谈吐,甚至把名字都改了,终于,在这三十岁的年纪,不至于活得太狼狈。

就职于一家互联网公司,租得起外环以内地铁沿线的房子,也有一位性格相符聪慧漂亮的女友。


父亲的意外到来,就好像是突如其来放置在我眼前的一面镜子,我从镜子里看见了那个满身泥泞、不堪的自己,这让我有些挫败。


“小恬,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我不好意思跟女友开口,原本说好,这次生日要去外滩八号过二人世界的,但是父亲大老远赶来为我过生日,我不可能丢他一个人。


好在,女友向来善解人意,“没问题啊!你过大生日,邀请父母一起是应该的,不改地点也行,我打电话问问能不能换成三个人的包间?”


我赶紧拒绝,“不不不,我爸去不了那种地方,换一家吧。”


“都行,听你的!”


我拂过女友的长发,紧紧搂住她,轻声却由衷地道,“委屈你了,等我爸回去了,一定请你吃顿大餐。”


7


上海的馆子果真不一样!


一进门就是金光闪闪的水晶吊灯,服务员都穿这统一服装,大圆桌上铺了雪白的桌布,下雨天进门还给你个袋子装伞。

托儿子的福啊,我可是第一次上那么豪华的馆子吃饭。


“爸,这是我女朋友,孙羽恬。”


我开心坏了,我家永富不但工作靠谱有出息,还找了这么个漂亮端庄的女孩。

“你好你好!我是永富的爸——”儿子在桌子底下碰了我一下,我猛然想起,立马改口,“我是王昭的爸爸。”


女孩儿微笑向我点头,“叔叔好。”


小两口看着要好极了,姑娘一直凑着永富耳边说些悄悄话,永富揽着她的肩膀,即登对又甜蜜。他们问我想吃什么菜,我摸着口袋里的野菜饼,远远扫了一眼菜单上的标价,说我不饿,少点几个菜。


菜单交还给服务员,永富就将我拉到了厕所门口的小道上。


“爸,你身上这什么味儿啊?”


我的笑容僵硬在脸上,刚想夸夸姑娘的话也咽了下去,“啥,啥什么味儿?”


永富小心又警惕地凑过来,像是闻毒药似的试探着吸鼻子,半晌,他问,“你洗澡了吗?”


我低下头,瞥见衣角处一摊深色的油渍。


酒店的窗只能开一条缝,不开空调就闷热难免,衣服倒是每天都会搓一遍,但是那个洗澡的东西,我只在电视上看过,不会用。


“两天不洗澡,你不觉得脏吗?!”


我有点不敢抬头去看儿子的脸色,“俺,俺擦过身了啊,有,有味儿吗?不能够啊。”


结巴得毫无底气。


“对不起啊,儿子。”


8


当小恬在我耳边轻声提醒,你闻到什么味道了吗,我的脑海里瞬间划过一道闪电。

仔细嗅了下,耳根就被这怪异的酸臭味熏得通红通红。


我将仍在东张西望的父亲带到走廊里。


其实,根本不用问的。

这味道我太熟悉了,熟悉到我甚至习以为常,需要靠旁人提醒才能辨识出其根源。


可我还是张口就道,“你洗澡了吗?”

分明不是疑问。


看父亲无措低头的动作,和明显理亏的支吾,我积压数日无从排解的情绪倏地烧了起来,“两天不洗澡,你不觉得脏吗?!”


我以为父亲会又一次笑得傻乎乎地糊弄过去,可是并没有,他顶着那结块的头发,说,对不起。


这样真诚又羞愧的道歉,那句对不起,我记了一辈子。


9


我大概,是给儿子丢脸了。


年纪大了,什么事都做不好。

本想给儿子过个生日的,结果尽捣乱,让他花掉那么多钱,这要是能开心也就算了,偏偏,这两天没见他笑过一次。


我们三个人,居然点了六菜一汤。大饭馆里的菜,比想象中难吃许多,一点都不值得那个价钱。

永富也觉得不好吃吧?他都没怎么动筷子。


“吃肉啊儿子,你看你瘦的。”

那姑娘一直不怎么说话,文文静静的,我一个长辈,总要招呼人一下,伸手给孩子夹了个鸡腿,“小恬,你也吃,不用客气,跟了我们永富,我当你自个儿闺女。”


“爸!”

永富看了眼那鸡腿,“你让小恬自己来,她会夹菜。”


“诶,好。”我点头答应,冲女孩儿笑,“自己夹,自己夹。”


儿子实在吃太少了。

我知道他胃口,也了解他口味,这甜滋滋的上海菜,他根本不爱吃。我犹豫半天,像个不确定答案于是不敢举手回答问题的学生,终于还是将口袋里的野菜饼拿了出来。


亮黄色塑料袋包裹着的,整整齐齐六个饼。


“儿子,生日快乐。”


10


小时候家里条件艰苦,没有钱买蛋糕,父亲就每年都做野菜饼给我过生日,叠起来就是蛋糕的形状。

他会在上面插一根蜡烛,可是不能点太久,许完愿就要吹灭,来年要继续用的。


“别吃了。”我拽住小恬的手,“你本来就胃不好,这个不消化。”

她笑了笑,将饼放在盘子边,喝了口水,“这个味道,还挺特别的。”


小恬订了蛋糕,特地买了数字蜡烛,饭店的店员们也很配合,将大堂的灯调暗,领着许多正在吃饭的顾客,为我唱生日快乐歌。

气氛很快就融洽起来,我唱着歌,觉得三十岁的大男人还要这样过生日实在有点令人汗颜,赶紧将蜡烛吹灭。


“诶,你许愿没?”

“许了。”


灯光都那么暗了,我却还是不敢去看父亲晶莹的眼神。


可我能感觉到,那眼神,同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样了。


11


我远远看着儿子温暖幸福的笑颜,像个看电视剧的观众,终于等到他拥有美好的结局,心满意足。

我由衷替他开心,也明白,那是我没办法进入的世界。


我扛着行李,站在乌泱泱的火车站,“害,别送了,回去上班吧!转头儿领导该有意见了!”


永富低头给我检查着证件,“车票,身份证,这两样就可以了。我不知道你这身份证能不能刷,如果不行,你就给工作人员看车票,能记得吗?”


我笑着点头,“能!能记着!”


“别着急,你时间肯定来得及,先在这儿坐一会。”永富看了眼手机,“有事跟我打电话。”


把所有事情都交代一遍的时间里,儿子接了三个工作电话了,我都有些替他急,“我不碍事儿!你快点儿回去吧!”


“嗯,那我先走了。”今天的永富,好像格外耐心,他又重复一遍,“有事打电话啊!还记得我昨晚跟你说什么了吗?”


“记得!”

儿子昨天说了好多话,但我还是一下就记起来了,“俺记得!以后不来了嘛!等过年,俺等你回家来!”


我不好意思地笑,“对不起啊儿子,给你添麻烦了。俺听你的话,以后不来了。”


12


我只是想提醒他,手机一定要随时保持有电量。


我什么都没说。

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胡乱招招手,闷头就扎进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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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藏结局请戳右下!

《山川》第十三章(完结章)


2020年。


山川市的十月,空气里洋溢着丹桂的甜香。正值放学,学校门口簇拥起成群的蓝白校服,喧嚣吵闹。

杨小川坐在驾驶座敞开车窗,一只耳朵听着叽叽喳喳的女同学讨论隔壁区新发现的病例盼望停课,镜片后头的眼睛却直勾勾盯向校门口。


“爸爸!”小姑娘梳着两个冲天的羊角辫儿,突然从车窗底下钻出脑袋,嬉皮笑脸地打开车门,“你没看到我吧!我今天从侧门出来的。”

杨小川关起车窗,对着女儿宠溺的笑,“以后都走侧门吗?爸下次停那里附近吧。”

女孩儿叫杨遇杉。

“爸爸,我都一年级啦,可以不用接送啦,同学们都是自己回家的,又不远。”

杨小川捏了捏女孩的鼻子,才启动引擎,“你才多大,就不想家长接了,不安全,等你再大一点吧。”

女孩儿嘟起个嘴,手指搅着衣角,“那要什么时候?”

杨小川收敛笑容,目视前方,“等你上初一了。”


“今天怎么那么晚啊?”妻子从厨房往外端菜,催促女儿去洗手。

杨小川换下西装,他在一家银行做理财经理,收入稳定,妻子是体制内的,贤惠温柔,在山川这样的三线城市,小家经营得和善美满。


“学校门口有点堵车了,看来那里的马路又得要拓宽了。”

“那不是得影响杉杉上课?那可不行,孩子在课堂上的时间最宝贵了。我正想跟你商量呢,要不要给女儿报一个奥数班?还是上外教好呢?”

“别给孩子那么大压力,我们之前不是说好了,平安长大品行端正最重要。”杨小川在厨房洗手,“怎么没热水了?”

妻子回过头来,“是啊,热水器坏了,我已经打电话让人来修了。”


饭吃到一半,门铃就响了,女人放下碗筷去开门。


“麻烦您了师傅,不用换鞋,进来就好。这热水器下午就开始罢工了,今天早上还好——”女人看着傻站在饭桌旁的丈夫,愣愣道,“你站着干嘛,吃你的。”

她再要继续说,却扭头见到那维修师傅,竟也同样木楞地望着丈夫。


“怎么了?你,你们认识?”

杨小川最先反应过来,在裤子上擦了擦手,眼神闪躲,“之,之前在……单位见过,银行前不久也坏了热水器。那个,我来招待吧,你先吃饭,我,我正好学一学,以后自己也能处理。”


热水器在北阳台壁橱上面,杨小川给杨大山搬来凳子。


杨大山脱了鞋,又低头看了眼自己那灰蒙蒙的白袜子,弟弟家里打理得很干净,奶白色的瓷砖上都看不见一缕灰尘。

他勉强牵了下嘴角,“那个,拿报纸垫一下吧,我袜子脏。”

而立之年的杨小川突然就鼻头一酸,“没事,不用。”


杨大山没说什么,随手从地上捡了一个快递的硬纸盒,垫在凳子上才踩了上去。

椅子是木质的,纸盒铺在上面一点不安全,一个重心不稳就容易滑倒,杨大山很小心,可要维持平衡就需要更多力气,不一会便汗如雨下。


“哥,你把口罩脱了吧。”

“不用。”他有乙肝,医生说会传染。

可杨小川并不知道,“哥。”

“我一会就好了,你去吃饭吧,都几点了才吃晚饭,肠胃本来就不好,怪不得还那么瘦——”


杨大山一个人对着打开的热水器叨叨,说了半天才意识到,话说得有些多了。


小川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孩子了,他家小川,都做爸爸了。

可不知怎么,他记忆里的杨小川,仿佛还停留在,那个,说几句就会啪嗒啪嗒掉金豆子的小屁孩。


“对不起,哥,我本来想中秋节来看你的。”杨小川低着头,真有难得的孩子气,“可是丈母娘突然病了,孩子没人照顾,就——”

“没事儿。”不惑之年的杨大山,不骂人了,不说粗口了,话语间都带着许多贴心,“我那儿什么都不缺,都挺好的。你顾好孩子就成。”


杨小川心里难受,捏着衣服边儿,“我下周去洲岛出差,哥想吃什么海鲜?”

杨大山摇头,“你上次拿的那些礼包礼盒的都还没动,冰箱都没地放了。我一个人哪能吃那么多,以后别带这些了,楼下市场也都能买。”

“那还带什么,给你钱你也不——”杨小川忽然感到头顶射来一道精光,一个抬头,满怀撞入杨大山异常严肃而冷沉的视线里。

直勾勾的,分明写着责备。


他哥是不骂人了,不说粗口了,话语间都是贴心。可往往一个冷冷淡淡的眼神,就能唤醒他沉睡多年的惧意来。

杨小川低下头,默默在身旁伺候着,一个字也不多说。


有时候,杨小川真的觉得自己,混账极了。


杨大山最后被减刑到二十年,出狱后,住进政府分配的廉租房,他一直动手能力强,在服刑期间也学了很多其他技能,做一名蓝领工人,足够自给自足。


心态都是被磨砺出来的。

在狱中时间待久了,生活也变得极其规律,他甚至觉得,出来之后同在里面,并没有太大的区别,每天都是固定时间起床,听广播看新闻,工作吃饭,晚间放风。

最开始,还会期待,出狱后就能够家人团聚。

后来……


“哥,其实,我,我要结婚了。”

“嗯,是挺开心的,就是,女方家里是从政的,她自己也是体制内,对这种事情……挺敏感的。”

“没有,她没问,但是可不可以,不告诉她……”


可不可以?

当然可以。


杨大山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杨小川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光鲜亮丽,平安美满。

任何过往阴影,最好都可以抹去。

包括他。


“不好意思啊,我手有点脏,您的橱柜门,可能要擦一下了。”杨大山搓着黑乎乎的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要不您给我个抹布,我擦一下吧?”

女主人当然婉言拒绝,“师傅看着是什么问题呀?我记得去年也发生过一次。”

“我跟小——”杨大山改口,“我跟先生都说过了,管道要清洗一下,没什么大问题。”


杨小川根本吃不下饭。

坐下不到五分钟,忽然弹起身说要去倒垃圾,妻子觉得奇怪,刚想问个究竟,杨小川已经飞奔出门了,垃圾也没带。


“哥!!!” 

他声音很响,响彻夜黑幽静的小区。

外面竟然在下雨,杨大山撑着破损的黑色折叠伞,拎着沉重的工具包,微微佝偻的背影顿在原地。

身后奔跑起来的踏水声渐渐逼近。他没有回头。


“哥——”

气喘吁吁站在跟前,被雨水打湿的头发都黏糊在额前。


杨小川一时间竟忽然不知道,追出来要说什么,缺失了二十年的朝夕相处,原本,共同话题,就不那么多了。

“哥……我送你……”


杨大山没接话,将雨伞往弟弟头顶送了送,“杉杉长大了好多,真清秀,下次给我带张最近的照片吧,从前给的都太小了——”


杨小川强咽下哭腔,“好。”


“弟媳看着挺好的,真人更加干练一点。”杨大山的声音混入淅淅沥沥的雨声里,“人家要是欺负你……你可不能打回去啊,男人嘛,能包容就包容。”


杨小川绷不住了。


“哥,对不起,小川……”


他又哭了。

没出息,软弱,怯懦的杨小川,在这行人遍布的小区里,日月无光的雨夜里,跪倒在杨大山身前,哭得像个不经世事的孩子,“我不知道……哥再给小川一点时间……我试着说……一定可以的……”

语无伦次,词不达意。


杨大山不是从前的杨大山了,看见人哭,也没有耳光和呵斥,他伸手去拉弟弟,却没拉动。


惊雷划破天空,雨下得更大了。


笑容掩在口罩下面,只露出那沟壑万千的眼眶,“小川,哥真的不在意,你过得好就行了。你要是过的不好,就回来找哥,反正,哥永远都在。”


在历史中跌宕浮沉的是时代,在生活里苦苦挣扎的是人。

时代燃烧的火焰,是点亮历史长河的璀璨,可每一朵落于人肩头的灰,都成了翻不过的山。


二十年的点滴,如骤雨飞梭。


杨小川紧紧抱住哥哥的双腿。 


山川呜咽,苍空悲鸣。


—————

全文完。


谢谢每一位看到这里的小伙伴。

祝愿你们的世界,有高山,有大海,有星辰,有暖阳,有吃不完的鸡柳,有人省下舍不得拆的小饼干给你,有生存的权利和生活的尊严,有许许多多,大山和小川未曾看到过的风景。

也祝愿“大山”和“小川”,能少经历一些偏见和嫌厌,多感受一些谦和与容纳,能仰首挺胸,站到阳光之下。



谢谢 @数数不是叔叔  @45℃仰望星空 打赏~


《山川》第十二章



警察来抓人那天,是一个天气明媚的下午,病房里被炙热的阳光照得暖烘烘的。


“杨大山,我们现在怀疑你涉嫌华凡荣谋杀案件,对你实施紧急逮捕,请你配合。”


杨大山漠然看了一眼队伍最后的王宇,然后,面无表情地伸出双手——这种带人回局里调查的行动,他原本不用亲自出面的。


“你们干什么!怎么可能!是你们搞错了!”

杨小川难以置信。跳下床,一把推开手持手铐的警员,拦在杨大山面前。


他生性怯懦,难得这般英勇,可这英勇的举动并没有换来任何人的支持,包括杨大山。


有力的臂膀,抓小鸡似的把他拎到一边,伴随熟悉而凶狠的呵斥,“没你事!滚回去躺着!”


杨小川走近哥哥,贴住他身子,睁大湿漉漉的眼睛,从下往上去追杨大山闪躲的眸光。


不断游走的眼神,诉尽急切和慌张,“哥,你说你没有啊,不是你对不对,你说啊,你解释清楚啊,你说话啊……”


杨小川一边说,一边哭,追着杨大山仓皇后退的步子,越哭越急。


“你说话啊,我求求你了哥,小川求你说话啊,你别丢下小川,哥,我会乖的,哥,哥!你不要这样……”

哭腔太浓,已经没人能听出他话里说些什么。


杨大山忽然抬头,猛地将弟弟推倒在地。


“你他妈的给我像个男人!再敢掉一滴眼泪我大耳刮子抽你!”


队伍后面的王宇走了过来,将杨小川扶起,他掏出口袋里的手帕,给孩子擦了擦根本流不完的眼泪。

小声说了句毫无底气的话,“调查而已。”


“不是的,不是的,你们搞错了,”杨小川疯狂摇头,“我哥他连我偷几百块钱都要把我打死了,怎么可能去杀人,他不是那种人,真的……”

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地抬头,“那个什么证明,哥一直在陪我,这几天都在病房,二床的阿姨可以作证!阿姨?!阿姨呢?哥!你去找找啊!求求你说一句话啊——”


病房里的人早就被这个架势吓得如鸟兽散来,杨小川待要去找,却被王宇一把拦住。他没再去劝,只是扬手向带头的警员做了个手势。


手铐盖在衣服下面,杨大山走到小川面前,孩子被王宇环住,挣扎地摔倒在地。


杨大山认真看他,“杨小川,你答应过我什么,你给我记住了。做不到,下次见面,我就打烂你的屁股,你看我是不是吓唬你。”


他起立转身,再没回头。

身后不绝的哭声,像是撕裂他心肺的一副利爪。


1999年12月18日,杨大山在山川市人民医院被逮捕。


翌日,公安机关对华凡荣谋杀案展开案件侦查。


世纪末的那一个月,在山川市盘踞已久的隐形势力,由于华凡荣的案件,收敛起锋芒。


12月25日,杨小川出院,王宇送了他一颗苹果。


2000年1月1日,世界末日并没有到来,杨大山案件资料移交山川市人民检察院。


1月上旬,杨小川参加了期末考试,期间发生戒断反应,成绩自然是一塌糊涂。

他拿着成绩单去看守所探视杨大山,在玻璃隔间里低着头不敢坐下,哥哥不轻不重训他几句,泪水就晕湿了那鲜红的数字。


“我又没骂你,哭你个头啊哭!眼泪收了!”

杨小川用手背抹了下眼睛,肩膀抽抽的,还是没敢抬头,没敢坐下。


“你的手好点了吗?这几天下雨,疼不疼?”

小川摇头。

“杜见呢?他还盯着你不?”

还是摇头。


杨大山脾气又来了,“装什么哑巴!说话!”


杨小川终于仰起脑袋。

眼睛亮晶晶的,都是水,他哑着嗓子,慢慢地说,“哥,小川很乖,没有找事,也没有被欺负,没有偷钱,没有撒谎,没有作弊,没有碰不该碰的东西——”


你能不能回来。


金属的手铐在手腕处勒出红痕,杨大山点着头,点了好久好重,动作逐渐放缓。


“小川,以后没人罩着你了。有人欺负你,一定要打回去。”


这一次,换做杨大山,不敢抬头了。


1月29号,经王宇安排,杨小川第一次踏进了未成年戒断所的大门。


2月2日,一审开庭,杨大山对其作案过程,供认不讳。


2月4日,农历除夕,彼时年味尚浓,喜庆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兄弟俩隔着同样狭小的窗户,望向同一片天下的火树银花。


2月19日,一审宣判,杨大山被判处死缓。


杨大山转交监狱前与杨小川的最后一次会面。


杨小川没忍住,哭得天崩地裂。

—————



《山川》第十一章



杨大山从派粗所出来,就觉得有点儿不对劲。


为什么王宇一直劝他不要多管闲事,为什么话题最后总会被转移到小川积极借断上,为什么他们全程就像听茶话会似的,听他讲故事,眼里还各自带着俯视众生的轻蔑和嘲弄。


他的心中有很多为什么,可是都尽数化解在了王宇慈祥的笑容里。


杨大山的成长过程中,有那么几个人,曾在他最为艰难的时候,给过适时的温暖。

就像是攀山是恰到好处的垫脚石,好让他不至于坠下那万丈深渊,其中就包括了那个在深夜里揉着眼睛,给他冲泡面吃的王宇。

是以,杨大山对这样一个景官,不存在丝毫的戒备之心。


他还是太单纯了。

那晚的那么多个为什么,终于被解答了——在棍棒和抢砸中。


“行啊你杨大山!挺能耐啊!敢去狙报了!”


车行的大门被砸碎,招牌被打落,置物架横在地上,散落的零件铺了一地。

陈东洲和所有在场的工友跪成一排,不同程度的鼻青脸肿着,他们连客人寄放的车辆都没有放过。


“我他妈看你弟看着喜欢,才手下留情让他去送送霍而已!没让他卖邀子已经是对他好了!你他妈还不懂感恩!


粗厚的木棍接连不断地落下,每一记都能感受到不留余力的愤怒。

杨大山嘴角挂着血丝,不住呛咳,右耳耳膜大概是撕破了,一路疼到太阳穴。


他蜷在地上,透过青紫的眼皮,去看泣不成声的杨小川。


本能驱使他爬过去护住弟弟,可是岌岌可危的生理机能,已经不足以杨大山支撑起自身的重量。

更何况,还有追逐而来的虐打。


然而,杨大山并没有移开视线。

相反,他眼皮都不眨一下的,眼睁睁看着自己最想守护的人,任凭欺辱。


那双眼,像隔夜的死鱼,灰白而混沌。


他二十年来所赖以生存的世界观,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杨大山这个惹事的麻烦精,自然是被陈东洲赶出来了。

没了住所,同样也丢了工作。


“小川,你想不想跟哥一起去外地?”

“哥去哪儿我去哪儿。”

“你想好了,可能要饿肚子。”

杨小川皱着眉,满脸认真,“我吃的很少的。”


杨大山在天桥下找了一块地,用纸板铺着,麻布袋当作被子,不论怎样,也算足够遮风挡雨。

可是,杨小川要怎么办。


他的手腕骨折了,医生说要动手术打钢钉。

手术?哪来的钱。


小孩不敢哭,他哥最烦他哭,可是,是真的很疼啊。他只好咬住胳膊,紫色的牙印一排一排的。

“这怎么回事?”杨大山沉着脸,将小川的胳膊拎到路灯下看个究竟,“杨小川你他妈又欠揍了?!”


眼泪汩汩往外冒,杨小川摇着头不敢哭出声,也不敢说他疼。


杨大山不知道怎么办,可模糊中有一点概念,骨折不比他皮古上打出来的皮肉伤,处理得不好,手也会废掉。

杨大山决定,再去找一次医生。


“援手”总是来得那么及时。

华凡荣又出现了,慷慨地提出自己可以提供医药费,条件当然是,有借必有还,至于怎么还,决定权便不在这两兄弟手中了。


这一次,杨大山答应了。


手术顺利进行。

华凡荣的算盘打得好,这简直就是买一送一的买卖。况且,杨大山怎么看,也比他那个瘦骨嶙峋的弟弟,要能干得多。

他们这个行业,只要进来了,就很难抽身。

为什么难抽身?


“这是什么?”杨大山握着莫名其妙的橘子水。

华凡荣轻笑,“喝吧,你弟最爱喝了。不多给他,现在也就每天一瓶。”

杨大山静静看了男人一会,然后仰脖一饮而尽。


绝望是什么感受?


大概就是……


当你很努力很努力,想要过普通的生活,可却发现自己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当你流血断臂下定决心,要脱离所有不堪和泥泞,命运的利爪却牢牢将你钳住,逃不出,砍不断。


当你好不容易遍体鳞伤攀山越岭,想在悬崖峭壁上寻求短暂的歇息,却发现那自以为坚实的垫脚石,其实脆弱得不堪一击。


当你一次又一次地以为,这大概就是痛苦的终点了吧,事态却朝着愈发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一眼望去,皆是看不见底的深渊。


原来,自己在很久以前,就已缠身蛛网,躲不开宿命的交织,和风雨的夹击。


“小川。”

“嗯?”

“杨小川。”

“怎么了,哥。”

“答应我,你要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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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竹子@云川漫步【置顶万粉抽奖】 的大额赏金!《山川》从构思到成文其实还挺仓促,能被大大鼓励,真是既开心又怕有愧于大大的喜欢。感谢竹子非常实用中肯的建议,也谢谢每一位在评论区留言的小可爱,你们的真实感受,对于第一次尝试这类文风的蛋泥而言,都是莫大的支持和鼓舞。

(不过,接受不了这种文风的也不用勉强,看文是需要某种天时地利的缘分的,哈哈)

《山川》第十章

错别字预警,评论也要贯彻错别字原则哦!谢谢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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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小川又回学校上课了。


他是不笨,但也不是天才。

拉下几个礼拜的课程需要抓紧赶上,况且,马上就期末考试了,他想好好考,想看杨大山拿他的试卷到处炫耀的得意样子。


可是,jie断的反应还是很强烈。


上课的时候会突然就呼吸急促起来,心跳砰砰砰的好像要跳出胸腔。

写字的手莫名其妙发抖,板书会出现重影,而后,整个人都会不由自主地颤动,颤到像是装了马达,摔倒在地。


当时在医院查出尿碱羊性后,警署就派了专员来,十六岁以下的孩子不需要强制jie断,社区随访即可。

是以,老师们当然知道杨小川的情况。

同学只道他生病了,本来就请了那么多时间的假,并不起疑心,况且,杨小川一直都是好学生,从来就没有人会把他往坏道上想。


唯独一个人,不仅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并且能提供即时的解决方案。


杜见推开医务室的门,“哟,休息呢!”


杨小川坐在医务室的木板凳上,笔记摊放在整洁的床单上,左手打着挂瓶,右手写字。

“关你什么事。”

杜见阴森一笑,“你现在挺狂的啊。我是没什么事,不过是给花哥带个话。”

杨小川的笔迹抖了一下,他压着声音开口,“我不会再回去了。”


杜见坐到床上,两条腿在床边悬空荡啊荡,“你说你也跟着花哥那么久了,不会还那么天真吧?真想说来就来,说走就走?ICU的医药费有多贵你不会不知道吧,就凭你家,拿得出那个钱吗?小川儿,人要懂得感恩。还是说,你想让你哥哥替你还?”


扎着吊瓶的手紧紧握拳,血液返流到针管,“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看你难受,做同学的不忍心,帮帮你而已。”

杜见从床上跳下,顺势往杨小川校服口袋里塞了什么东西。


如果界断那么容易,那这东西也不会有如此庞大的产业和利益链条了。


杨小川整日整夜同那铺天盖地的寒战,疼痛,焦躁做斗争。


他已经不至于颤抖到摔地上了,可是一天到晚,仍旧会湿透好几件衣服。

他吃不下一点东西,胃酸碰到食物好像就会发生什么剧烈反应,吐到只剩绿色的胆汁。

他当然也无法专心学习,原先信手拈来的讲课内容,如今都变成了扎在他脑袋上的紧箍咒,连写出来的字都像是蚯蚓爬过的痕迹,歪歪扭扭。


而那能够解决这所有问题的解药,就安静地躺在他口袋里,触手可及。


几乎每天放学,都有人来找杨小川。


华凡荣来过很多次,据说,像花哥这样尊贵的身份,能屈尊纡贵来亲自找杨小川,简直是至高无上的荣幸。


“小川,你不想做的事情,我也不逼你,但是你看,花哥给你垫付那么多医药费,你是不是得要表表心意?这样吧,你先送送霍,还是像以前那样。”


杨小川拒绝的时候,有时会招来一顿痛打,有时会被掐着下巴强灌他日思夜想的东西,还有时……


“小川,我们也不是威胁你,不过你自己想想,你哥还知道卖血去给你治病呢,你是不是也得卖点什么?哎,可惜还是太小了,不如你哥健康,二十岁出头,正是抢手的年纪。”


他们像贪婪的水蛭一样,紧紧咬着杨小川不放,吸噬他体内的血液,在他身上留下永不磨灭的疤痕。


杨小川与华凡荣和杜见在一起的第n次,终于还是被杨大山抓了个正着。

当街就是一顿狠揍。


连拖带拽拎到车行,打断两根棍子,杨大山还要去找皮带的时候,杨小川终于受不住了,裤子只挂在一条腿上,哭声凄厉,“哥,我没有,我真的没有碰……你相信我啊!”


凌厉的掌风下是兜头一个耳光,打在杨小川红肿不堪的脸上,“我他妈怎么相信你杨小川!华凡荣给你的他妈的是半包味精吗!!”


杨小川凄凄惨惨地跪在地上,拉住哥哥的裤子,“我没有碰,真的,哥,我只是帮他们送霍……”

杨大山抬脚就将男孩踢开,“送霍就和法了?!你他妈怎么就那么不要脸呢杨小川!”


屁股和大腿都已经没处落手,杨大山挥舞着皮带,接连不断地砸到杨小川的背上。

正值晚饭时间,车行唯一的学徒叫来的救兵终于陆陆续续回来,合力按下发疯似的杨大山,扶起几乎奄奄一息的杨小川。


杨小川视线恍惚,身体像纸片一样飘,不知是不是自己被打糊涂了,他看见杨大山哭了。


那晚,杨大山冷着脸,听摇摇欲坠的杨小川跪在他面前,说近期发生的一切。

听完,什么都没说,将那遍体鳞伤的身子塞进一件勉强算是衣服的布料里,带他去了派出所。


“我要举报。”

“举报谁?”

“华凡荣。”


接警的警官愣了下,转身去到里间,出来的时候,正同王宇交头接耳。


“怎么了,大山?”王宇拧开他那广口的玻璃杯,吹了吹茶叶,抬头看了眼杨大山,和他身后浑身发抖的杨小川,“怎么惹到华凡荣了?”

“王叔,这事有点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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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川》第九章


杨大山从地下室的书桌旁拿出小川的书包,扬手扔到杨小川身旁的水洼里,巨大的惯性让书包内的杂物散落一地——有烟盒,有手机,甚至还有几张百元大钞。


杨大山讽刺一笑,他定定凝视着浑身颤抖的杨小川许久,说,“杨小川,我今天留你一条命。你他妈的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他不是十二岁时的杨大山,不知天高地厚的傲骨嶙嶙。

他软弱,怯懦,毫无志气。

他能去哪儿?


他的选择并不多。


只是,杨小川并没有想到,所谓祸不单行,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xxx的你个畜生死到哪里去了!浑身湿成这样还敢回来你他妈的怎么不去死!”

家里是浓郁的酒气,就好像是谁用二锅头拖过地似的,孙梅蜷缩在墙角,衣服被打出裂口。


“杨小川我问你,是不是你他妈的把你的书放在外面桌上的?!”

皮带卷着骤风而下,呼啸在杨小川的耳边,抽在细嫩的脖子上犹如砍刀。


“我他妈有没有跟你说过!你的书都是他妈的晦气!你管不好你的书就别念了!我让你输!让你输——”


劈头盖脸的痛打一直持续,地上散落着被撕烂的练习册,孙梅手脚并用地爬过来,虚弱地抬手盖在杨小川的身上,骂骂咧咧让他道歉。

杨小川用不知涵盖着什么情绪的眼神看了母亲一眼,而后,在那宛如雨点般密集的皮带之下,跪趴在地,嘶声求饶。


他软弱,怯懦,毫无志气。

如今还肮脏龌龊,品德败坏,触犯法律。

怪不得哥哥不要他了。


杨建富终于打累了。


小川回到自己房间,将冰冷的身躯摔在床上,床单很快就湿了个遍,分不清是衣服上残留的水渍,是血水,还是那无声的眼泪。

晚上的时候孙梅进来,他仍然维持着这个姿势。


“小川啊,你要懂事,你爸爸他脾气不好,你不能跟他反着来,不然我们两个,都会挨打的……”

杨小川头疼的厉害,晕乎中听见那个软弱的声音,“好的,妈妈。”


他一直侧躺在那里,维持相同的姿势,不觉得饿,不觉得疼,只是好累,好冷,好想去花哥那里,吃一颗白色的糖丸,喝一瓶甜腻的橘子水,一切就都会好的……

直到孙梅第二天值班回家,觉得家里异常冷清,推开杨小川的门,才发现儿子的呼吸,几不可查。


医院的公共电话厅里,电话两头的听众,互换了角色。

“大山啊,医生说你弟弟的病情很严重,现在在那个什么U里,你能不能拿点钱?你爸这几天手气好,过几天就能还你的……还有啊,你知不知道,医生说他尿检阳性……这是什么意思啊?你弟弟最近都跟你在一起,到底什么情况啊?”


杨大山沉默了好久,“他不是我弟弟。”


挂断电话,就被身边的工友捅了一拐子。

“哎大山,这就是你不对了,小川才几岁,他懂个屁,你还跟孩子一般见识啊?”

“这几天晚上你整夜在马路边坐着不睡觉,就不是因为小川?你这么扔下他你就放心了?”

“瘦成一个壳了都,你今天搬轮胎差点晕过去,老板娘已经不乐意了。”


杨大山掐着拳头,不说话。

他真的太恨了,恨命运的玩笑,恨社会的肮脏,恨那个自以为是的自己,妄想能把弟弟带在身边。


杨大山还是没忍住,来了医院。


jie断反应中的杨小川暴躁异常,手脚都被白色的布条紧紧扎在床架上,整个人四仰八叉的躺着,嘴巴大张,面目狰狞,喉咙里插着一个水管粗细的管子。


一点儿看不出,是那个背着书包乖乖巧巧,挨哥哥巴掌都不会委屈半分的孩子。


束缚住的四肢却并不安分,在仅有的活动范围内敲砸床架,上身时而仰起,然后重重的落回枕头,整张病床被他弄出惊天的异响。

仿佛下一秒,床就要散架了。


杨大山靠近床边——床上的小孩,突然就安静了,只剩下胸膛的起伏。


余光里瞥到的身影,是他吗?


杨小川不敢置信,又不想失望。

饱含着震惊和害怕的眼眸,缓缓,缓缓看向杨大山。


眼泪像那洪水泛滥的江河,夺眶而出,滑过鬓角流入耳廓,他哭得无声,身后的监护仪却响起不小的动静。


杨大山蹲下身,用被角替他擦去积在耳朵里的泪水,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


“杨小川,你还想好吗?”


·


杨小川并没有在医院住很长时间,等到身上不用连那么多管子的时候,就逃出来了。


他第一时间去了车行,可是杨大山并没有留他,“回家住,以后别过来了。”

“哥……”杨小川还想挽留,“我能不能,偶尔过来一次……”

杨大山钻入车底,“不行。有事我会去找你,没事你别来找我。”


不骂人,不打人,不破口说脏话的杨大山,让孩子由心感到恐慌。


可是,杨小川隐隐觉得,他的哥哥没有完全放弃他。


——杨小川,你还想好吗?

——我一定会好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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