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酒蛋泥

你必须永远正确。

《尾迹》第二章(6)


  

  

  

陆闻的第一反应,是否认。


“没有。”他扭起眉抽出手,顺势用手背按了按额头,滚烫的温度为陆闻的语气注入心虚,话锋微微一转,道,“没事。”


没事?


梁铭难以置信得盯住他,差点以为自己耳朵是被梁元峥那巴掌打聋了。


“没事?发烧了你说没事就没事?”梁铭语气一硬,突突突地训道,“你第一天飞?不懂规矩?健康申报当开玩笑呢?!”


飞行员身体不适,可不是小事。这关乎陆闻此趟航班的放飞资格。


陆闻已经连续一周没有好好休息,凌晨从萍城马上就需要飞大四段的早班,更是一分钟合眼的时间都没有。在公司签到航今天的航班前,就隐约感觉到身体摇摇欲坠,还以为只是缺觉,去洗手间洗了把冷水脸回来,测得体温三十七度三堪堪压线通过。


陆闻还在回想自己去洗脸时究竟发烧没,梁铭已经“嗖”地窜进他浑浑噩噩的视野!根本懒得对方是否会嫌弃,公务在身的梁机长直接撸起陆闻微翘的刘海,将手掌稳稳压在他额头。


明显异常的温度传入神经,梁铭怒气难掩,“你他妈是冷血动物吗,都烧成暖宝宝了自己还没知觉!”


如果说刚才那训话还带有几分轻松调侃,确证了陆闻身体不适的梁铭,是毫不吝啬的凶狠。这让陆闻狠狠懵了一下,这是梁铭头一次用这种语气凶他。


梁铭居然凶他?


陆闻不吃这套,直接就一屁股坐在右座上,“说了没事,一会就好了。”


梁铭瞬间炸开,扯起陆闻的胳膊就往外拎,“下去!你想发疯就滚回家开你的遥控玩具飞机去!”


陆闻本就体力不支,被梁铭暴力拉扯了一下猛然踉跄,差点摔成脑震荡,好不容易站稳再要反驳,梁铭已经接通塔台。


“塔台,这里是寰信6159,因机组人员突发不适暂不推出,预计延误时间不详,等公司安排后再联系告知。”


陆闻已经在公司签到完成,提交过个人健康申报,那么在接下来的四段飞行中,没有人会来过问他的健康状况。二十出头的小伙发个烧而已,冷水一冲就清醒了,陆闻全然不觉得事态严重性,相比之下,若是临时因个人原因延误航班,刚复飞第一天的他多半又要挨罚。


陆闻拧起眉头,顶着红扑扑的脸蛋理不直气也壮,“你凭什么不让我飞?”


“凭我是机长。”梁铭沉着脸,语气狠戾,毫无平日的玩笑和挑逗气质,严肃得判若两人,“陆闻,你若还有一点纪律性,就该知道,这是机长的命令,我不需要和你解释。” 



  

  


晚餐时分的寰信总部食堂人流稀疏,望眼也都是身着正装的机组和机务,行政早早下班,沈令枭便不那么抗拒,和翟清找了个角落的沙发位置并排坐下。


翟清裹着白大褂,屁股挪到紧紧贴住沈令枭的胯骨才善罢甘休,“你别动啊!”


沈令枭身任华东辖区明航局航空安全办公室的副主任,民航局于航司,相当于教育局于公立学校,是管理和监察机构。就是寰信临近退休的高层见了不过而立的沈令枭,也要低头恭恭敬敬叫沈主任。


沈令枭低头将葱油鸡里的葱一颗一颗挑出来,皱了皱眉,“人多,你能不能低调点?”


翟清动作一僵,眨巴双眼皮的褶皱扭头看他,又默默低垂视线,“……哦,行。影响不好吧。”


明知这幅可怜模样有九点九分是装出来的,沈令枭还是为自己方才不够温柔的语气感到后悔,没在往边上退,一副败北的模样将挑完葱的葱油鸡双手献上,顺便在翟清后脖子上掐了把,“少装,赶紧吃,你不是说上面还有病人吗?”


翟清不装了,变本加厉地将额头钻在沈令枭胳膊上,“我高调吗?!高调你个大头鬼吧!啊——你弄疼我了沈令枭!别掐了——”


沈令枭坏,一句耳语让翟清彻底闭嘴,“这么会叫?今晚给我好好叫。”


翟清两颊瞬间烧红,一边瞪人一边撒手,泄愤似得塞了一大块鸡肉进嘴里。


翟清胃口小,瘦得只剩壳,食堂里两小碟菜都吃不干净,嫌弃葱油鸡没味道,又不喜欢芹菜太老,好不容易把沈令枭安排的几根牛肉丝塞进去,一口汤也喝不下了。


“你怎么还没猜出来我今天病人是谁?”才见面就迫不及待要跟沈令枭分享,可皮起来又想卖关子看沈令枭着急好奇的模样,没想到对象根本不上当,煎熬最终还是只属于翟清自己,“算了算了,告诉你吧!是小毛驴!梁铭把小毛驴送来了!”


沈令枭去接机那天,刚好在机场偶遇了梁铭口中应当在公司加班的陆闻,翟清出来了陆闻刚好准备登机,三人便迎面路过。沈令枭随口问翟清知不知道寰信新调来的副驾,没想到翟清非但知道,连外号都给人起好了。寰信待遇不薄,骑电瓶车来上班的副驾,实在太过扎眼。


“陆闻病了?”沈令枭将自己汤碗里的羊肚菌捞给翟清,“停飞还能出去旅游,是挺会折腾的。”


翟清咕哝嘴,不想吃又不敢拒绝,只能岔开话题,“何止是病了?梁铭打电话来的时候都气冒烟了!”


航医室本就是各航司内的八卦汇聚地,哪个机长酒测异常被罚、哪个乘务员又请假打胎去了,都需要向包括翟清在内的六名航医报备。虽因沈令枭的关系和梁铭私交甚好,翟清也很少见到素来潇洒不羁的梁铭这般怒火中烧过。


“他飞完第二段就把监控录像调出来了,据说小毛驴航前测体温时就走路都不稳了,愣是去厕所洗了把冷水脸才通过的。”翟清一手划拉着汤,认认真真八卦,“我还听他们乘务组说,这两人在机舱里吵得挺大声,就差动手了。”


沈令枭面无表情,听他说完才扭过头去,垂眼看翟清的汤碗,“吃了。”


翟清微张着嘴,愕了下,“……哦。”


“不省心。”沈令枭这句结论,让翟清一时分不清他在说谁,“航空安全当儿戏,就该动手揍一顿。”


翟清只能当做没听见,装傻道,“这羊肚菌还挺新鲜啊。”


“才刚体检过。”沈令枭问,“什么病?严重吗?”


“不知道,我看不出来。”翟清老老实实摇头,他毕业后就来做航医了,临床专业能力停留在实习生水平,“一直在睡,吃了药退烧,不吃就又烧上去了,等梁铭飞完回来问问要不要送医院吧。”


沈令枭担心,“会传染吗?”


翟清调皮心气,抬手扶住额头,拧眉道,“哎哟,你这么一说,我好像也不太舒服,赶紧赶紧,摸摸我是不是也发烧了,咳咳咳咳,胸口好疼啊——”


沈令枭冷下脸,“你再说一个字。”


翟清哑口,不满地拧过头,汤碗往桌子上狠狠一放,溅出几滴汤渍,嘀咕道,“开个玩笑啊,没意思。”


“跟你说过没,不许拿自己身体开玩笑。”沈令枭难得不哄,抽了纸巾擦去翟清桌前的油污,瞥他一眼,“最好是没什么传染性,害你生病的话,我连夜就把他扔进山里喂狗。汤喝了,乖。”





  

吃完饭送沈令枭到车上,翟清便回航医室了,他今天值中班,十点才能下班。沈令枭的话倒是真的提醒了他,虽然陆闻的症状看似不至于多严重,但去查查他的体检记录总没错。


入夜的航医室内冷清依旧,只剩翟清工位上的电脑屏幕莹莹亮着。他打开外间办公室的灯,绕了两个弯停步在陆闻病房门口。床帘虚掩,床上的男人安安静静酣睡,高烧下的脸颊如朝霞映雪,眼球时而在纤薄的眼皮下转个半圈。


陆闻紧紧裹住被子侧睡,姿势很乖,同翟清离开前一模一样。


翟清悄无声息退开几步,转身停在病房门口,他的脚边是专属陆闻的飞行箱。


《民航人员体检合格证》需随身携带在飞行箱内,同飞行执照、登机证一样,随时都有可能被查验。而体检合格证上往往会标记该飞行员的飞行限制,例如每月不能超过特定的飞行时长、戴矫正眼镜等。


“小毛驴那么爱干净啊……”


陆闻的飞行箱内规整井然,每一份文件的摆放都像是遵循某种特定规律。证件之间若非平行,便是成九十度角,连柔软反光背心都被折叠出纸张的棱角。翟清微微一怔,身上不自觉泛起薄薄一层疙瘩。


民航飞行员的飞行箱内所属物品,都经公司明确规定,缺一不可。翟清习惯了看标准版的飞行箱,所以,多出一件,便格外吸睛。


纤长的食指和中指微微撑开夹层,一本暗绿色的皮质笔记本逐渐展现在翟清的视线里,笔记本的侧页露出轻微的折旧泛黄,与整个飞行箱内的整齐崭新格格不入。


翟清毫无犹豫,直接将这暗绿色的笔记本抽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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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zhái清


手好痒。孩子太欠揍。



《尾迹》第二章(5)


  



  

萍城沿海,地域潮湿,北面阳台上的长时间未经打理的盆栽都铺上了薄薄一层青苔。


  

熟悉的斥骂带着青苔的气味从门外传来,“陆闻!我使唤不动你了?让你每天把石竹拿出去晒你当耳旁风了?”

  


陆闻一手转笔一手托着脑袋,皱眉撅嘴巴,“烦死了,我写数学呢!”


  

全家只有陆鸣爱好养殖花草、摆弄植株,将大小错落的一颗颗盆栽视作是自家孩儿似的宝贝着,在家时每天清晨便起来浇水松土,不在家时天气预报显示萍城放晴,便一个电话使唤弟弟将他的心肝宝贝们摆出去晒太阳。陆闻每次跟他哥吵架生气,就拿他的植物撒气,随手摔一个,就是陆鸣几月乃至几年的心血,气得陆鸣牙痒痒,不过,这倒不妨碍他下次继续揍弟弟。


  

“还写什么,写半天也就混个及格。”陆鸣连制服都没来得及换,一身帅气的衬衣西裤,搭配肩上闪耀的肩章,将陆闻的床坐出深深一个凹陷,仍尽显军人傲姿。他随意呼噜一把陆闻翘起的耳朵,“不就打重了些吗?多少天了还生气,我回来你叫过人没,嗯?”

  


转笔的手停了,在草稿纸上胡乱图画。陆闻超级委屈,小声咕哝,“你以为我是你,屁股跟铁打的似的。人家才几岁,多嫩啊。”


  

陆鸣双手往后一撑,后仰着身子翘起二郎腿,还是挑着眉的随性模样,声音却往低沉了沉,“叫人。”


  

本来早就不委屈了,可陆鸣这么唬他,陆闻就偏要犟,话到嘴边临时换频道,“叫什么?陆机长?谱摆到家里了还,我才不吃你这——诶!啊啊啊啊!你神经病啊陆鸣脑子被飞机撞了吧一回家就打人!”

  


做弟弟的就是天生知道如何给自己找保护伞,傅小皎双手沾满面粉就忙不急赶来,“小鸣,你干什么一回家就欺负弟弟!撒手!”


  

“嗷嗷嗷嗷——”陆闻使劲叫唤,“我哥要打死我了,妈妈救我!!”

  


陆鸣用胳膊钳住他脖子压下他的后腰,一点儿不客气往暴露出的屁股上落巴掌,“打轻了是不是还敢跟我犟?让你写的检讨呢!做错事挨揍居然还敢找人打击报复了你,我今晚再跟你好好算账!”

  


“行了行了!”傅小皎拉扯,“有那么多力气去帮我剁肉酱去!让你弟安静写作业!”

  


陆鸣抽了下躲避,“哎!妈!你这面粉手别碰到黑裤子啊!”


  

陆闻偷笑,拽住傅小皎的手就往陆鸣身上蹭,扯嗓门喊道,“你还嫌弃妈不成!”


  

“陆臭闻!我看你就是一顿不打都不行!”







盛夏正值石竹花期,眼前整盆放养了半年的石竹花也依旧盛开。不晒太阳不也好好的,哪有这么精贵,陆闻心念,真这么在意的话,又怎么会一声招呼也不打就离开。

  

  

屋内空关许久,水龙头流出的水都微微泛黄,更不用说贴了满白板上的报纸和打印文件,伴随日光的曝晒,渐渐显现出年份的颜色。

  

  

细看内容,每一篇都围绕着一趟航班——八年前,从萍城飞往骆云的AX370。


  

「起飞一小时离奇失联,AX370或成幽灵航班?」


「航班失踪疑云密布,机上乘客生死未卜」


「聚焦AX370执飞机长——陆鸣」


「机长曾模拟失踪路线!AX370或非意外!」


「是意外还是阴谋?天灾抑或人祸?AX370全机家属需要一个解释!」


  

每一个字,都能轻而易举将陆闻拉回八年前那个早春。

   

  

陆闻和哥哥吃的最后一顿晚饭,兄弟二人大吵一架。十七岁的少年正值叛逆高峰,什么话伤人就偏挑什么话说。

  


“你他妈根本就不是我亲哥!”他将筷子摔在地上,直指陆鸣的鼻子骂道,“但凡我打架你就打我,你问过为什么吗!”陆家的孩子向来仗义,同桌遭人欺负,写满笔记的书本被扔进厕所的小便池,偏偏学霸还不愿意舍弃,只晒干了继续用,几次三番,陆闻忍不住了。

  


陆鸣站起身来俯视他,厉声道,“不需要。答应过我,再在外边动手就回家挨打的,不也是你吗?”

  


陆闻语塞,“这什么破规定!”

  


“自己的承诺,自己就要负责。”

  


陆闻很伤心,挨打挨得不情不愿、痛哭流涕,委屈得觉得哥哥简直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恶的魔鬼。冲回房间前,他把尺子重重摔在地上,就要夺门而出。

  


陆鸣呵斥,滚回来。

  


陆闻吼道,“我不!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一语成鉴。


  

  

十岁的年龄差让陆闻经常无法理解陆鸣的所作所为,不理解大人解决问题的方式和小孩儿方式之间的区别。那晚,他捧着手机玩游戏直到凌晨,也见证了AX370失联的第一条公众新闻。


  

起飞后四十分钟,AX370在雷达信号监控区域上消失,并失去通讯联络。


  

一小时二十分钟后,航班被空域所属的空中交通管制中心证实处于失联状态。


  

陆闻不敢告诉早已熟睡的父母,躲在被窝里一夜没有合眼。

  


庞大的恐惧,他害怕,怕得抖了一夜。

  


没有奇迹,227名乘客和包括陆鸣在内的12位机组人员,没有按原定计划抵达骆云。各地组织的应急搜救工作立即启动。


  

那一天,陆家的命运扭转得猝不及防,朝着一天从未想过的黑暗道路走去,且毫无反抗的意义。

  

  

未知即会引发兴趣,网上的众说纷纭和阴谋论调,伺机风生水起,劫机论、失控论、外星人绑架论……其中,最吸睛最能让人们找到情绪宣泄出口的,便是由机长陆鸣一手导演的蓄意自杀式坠机论。



那趟曾经连续一个月占据新闻头版的航班,逐渐从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中褪出;那些曾怀揣真切的祈福之意挥洒在骆云机场的泪水,早都蒸发殆尽。甚至,那曾如此鲜活存在于陆闻记忆中的身影,也变得模糊了。唯独伤痕褪却留下的疤,成为永恒的见证。


  

陆家遭遇网暴和物理意义上的围堵,失魂落魄的陆培伦在一次出门时,被闹事者撒在家门口的地沟油滑倒,后脑勺摔在门把手上,不治身亡。傅小皎则被接踵而来的噩耗推至精神崩溃的边缘,患上严重的双向情感障碍。世人唯独放过陆闻,是因为他们并不知道陆家还有个小儿子,当时,他被送到了陆鸣的师父游天翔家里。


  

  

  

陆闻和游天翔约在离家不远的一家潮州菜餐厅,步行距离,陆闻到时,游天翔已经喝上茶了。


  

“你被停飞了?”咕嘟嘟冒泡的生鱼片粥才端上小桌,游天翔才想起问陆闻怎么会有这么长的假期,“为什么?就是上次王满的事情?”


  

“嗯。”陆闻将盛好的粥放到游天翔跟前,才注意到对面过于严肃震惊的表情,“没什么,游伯。王满虽然飞行时长长,但他身后没有人,因品德问题被无限期停飞后,在检修部时也到处招人嫌。这种人惹了就惹了,他没有能力把我怎么样。”


  

游天翔皱起眉,“你查过他?”


  

陆闻低头喝粥,倒是很坦然,“游伯知道我的,不打没准备的仗。”


  

游天翔反问,“那你呢?你背后就有人了?”


  

陆闻正犹豫要不要说梁铭维护他的事,游天翔紧接着的话,直接颠覆了陆闻所想,“你忘记你可怜巴巴求我想要跟在梁铭身边了?这下好,梁铭该直接把你踢走了吧,那孩子最讨厌你这种会惹事生非的副驾了,之前跟着他的一个副驾驶,不过和乘务长顶了几句,就被罚写检讨并抄送全体乘务员。这类事情发生个几次,人家大男孩直接受不了辞职了。”


  

“咳咳咳——”喝粥也能呛,陆闻咳得眼睛通红,不大的脸蛋上写满不可思议,“副驾写检讨给乘务员,还抄送全体?”


  

陆闻仔细回想几天前读检讨时,身边那双鼓励安抚的眼神,这怎么跟他认识的梁铭不太一样。


  

  

  

回萍城的短暂休假并没有想象中的惬意,和游天翔吃完饭后,陆闻就接到了护理院打来的电话,不知是不是因为白天看见他太过激动了,傅小皎从床上摔落,股骨骨折,需转诊上级医院。


  

精神疾病患者通常都无法耐受突如其来的环境变换,陆闻赶到市一急诊,傅小皎才终于在这嘈杂环境中抓住救命稻草。


  

可难耐的疼痛和眩晕的灯光,让她认错了人,“小鸣,小鸣你来了。”


  

这并不常见,傅小皎很少认错人,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敢提及自己有个叫陆鸣的儿子。


  

“妈,我是陆闻。”陆闻轻轻拂过傅小皎略长的刘海,将那花白的长发整理到耳后,“你摔伤了,我来陪你了。没事的。”


  

傅小皎根本听不进,自顾自道,“小鸣,不是你对不对?他们说你什么蓄谋,什么故意,都是胡说,对不对?”


  

陆闻握住傅小皎的手,声音柔软得像猫尾巴在耳膜上轻轻扫过,“对,是他们胡说,我没有,妈放心。”


  

傅小皎在医院住了十天,陆闻几乎寸步不离地陪着,就好像要把这几年的缺失补回来似的。终于在陆闻回总部的前一天,傅小皎情况稳定,转回了护理院。


  

  

  

  

复飞后的第一趟航班是和梁铭一起飞,陆闻穿制服时,才发现皮带扣直接缩紧了一整格。


  

“陆闻!叫你呢!”准备会上还敢开小差,梁铭下意识语气一凶,“今天你来飞PF,有问题吗?”


  

陆闻被吓到,乖乖答,“没问题。”


  

太乖了简直。


  

进驾驶舱,检查飞机记录本,判断适航,校对MCDU的航路点,绕机检查,加油。二人各司其职,一切按部就班得进行着。


  

清晨的机场天还蒙蒙亮,陆闻回到驾驶舱,汇报道,“这是加油单,盖板我检查过了。”


  

梁铭抬起头,大概是被停机坪上的凉风吹猛了,陆闻的脸颊格外红润,梁铭接过加油单,顺手把陆闻放在一边的帽子盖在他头上,“早上还是冷的,记得戴——”


  

  

梁铭的话说到一半,骤然钉在原地,一言不发。


  

陆闻怔愣,可下一秒,还停在半空的右手倏地被梁铭有力的手掌紧紧包裹握住!


  

什么情况?


  

违反常态的公然维护、强行坐他的小毛驴、还送他这么贵重的礼物……驾驶舱内现在可只有他俩啊。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陆闻能清晰听见自己心跳紊乱又急剧的加速。

  


  


“陆闻。”梁铭叫他,脸上伴着少见的凝重和严肃,“你发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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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铭:不是不让碰额头吗,碰手还不行吗

  

陆闻:……想多了

  

  

《尾迹》第二章(4)


  

  

之所以把停飞两周期间的坐班理论训练压缩成三天完成,是因为陆闻想借这段时间回一趟萍城。


他来寰京已经快半年了,还没有机会回去过。萍城的家人只有母亲还健在,飞行员的职业使然,即便在萍城时,陆闻也并不能长时间陪伴身在护理院的母亲,只是,如此长时间的离开还是头一遭。


他需要回去看看母亲,也需要提醒自己学飞的初心。



“怎么会想要学飞的?”



同样的问题,曾在梁铭面前说起两次。一次是在机组聚餐上,陆闻没想到会被问,反应不及时,搪塞说爱好。另外一次,是梁铭亲自问,在公司后门的面馆里,趁着热气腾腾的番茄鸡蛋面,陆闻说,是因为父亲是空军。


如果说头一次的答案是完完全全胡编乱造,后一次独自面对梁铭时,话里可能有两三分真实。


窗外的草木建筑被朝霞映衬着从眼前飞逝而过,车窗缝里钻进来的空气掺着咸湿的海味,偶尔路过繁忙的早市,车内的陆闻仿佛闭眼就能听见此起彼伏的叫卖声。


从机场到家不过十五分钟的车程,出租车停在一个老式小区门口。


“师傅,不用进去了,小区里不好调头。”


“诶!好嘞!”结账的时候,司机向挡风玻璃外多看了几眼,“这片以前是军区分的房吧,我有个老同学也住这儿。”


陆闻皱了皱眉,“砰”得关上了门。


阔别半年的老家,还不至于感慨搓叹。


陆闻踯躅前行,游客似的走马观花。被不知哪儿飞来的篮球砸中后背,他弯腰拾起,转身撞入绿柳袅娜下的无忌嬉笑,给远处翘首以盼小孩儿们抛去,竟连半声道谢道歉都没听见。


陆闻眯眼,在心里默默记下一笔,那是金叔家的小儿子吧,下回找你哥告状,看他不揍你。


“我去找小鸣告状,看他不揍你!”


轰的一声!如海啸般席卷而来。


穿越数十年的威胁倏地刺破陆闻耳膜,他被这猝不及防席卷而来的回忆怔在原地,久久不能迈开脚步。


陆鸣是陆闻的哥哥,也是陆闻学飞的全部理由。


没有热爱,没有对翱翔蓝天的理想,没有愿人们旅途安稳的矫情,要说有什么强烈的情绪,那只能是恨,也许,还有一丁点渺然的希望。

  

  

希望哥哥在这浩然世界的某一处,能看到他飞出的尾迹。





梁铭非但被没收了他心爱的座驾,甚至连家里的司机都使唤不动了。每当这种时候,耐不住寂寞的小少爷总会想起一个人。


沈令枭来接他时已是傍晚,进门与梁元峥请安后,又回到车里在别墅前停了小一会儿才等到梁铭出来。


半边脸被夕阳照得微微发烫,沈令枭绕喷泉调头,没多少耐性,“怎么了这是?我叫司机接你不好吗?”


“你家司机来我爸才不会放我走。”梁铭系好安全带,手肘靠在车窗上揉太阳穴,“就是你亲自来,老头子都要上一课才放人。”


轰然一脚油门,商务型轿车被开出跑车的推背感。梁沈两家为世交,梁父和沈父曾是学飞期间的战友,退伍后梁元峥进入民航,沈豫从政。


沈令枭与梁铭是一起穿开裆裤在军区大院撒疯的发小,虽是同龄人,但自小到大,不论是哪个年龄阶段,沈令枭却总显得比梁铭要稳重练达得多,梁铭将其归因于沈令枭自小经历的超精英教育,以及——


听完梁铭的转述,沈令枭精辟总结,“所以,你为了个认识两月的小副驾,不明所以的情况下,去冲撞挤兑寰信飞行时长榜上的元老级机长。”


梁铭用三秒钟才得以消化沈令枭的立场,脸上浮出一层执拗,“你哪儿来的一副官腔?”


城市的流光溢彩映得沈令枭的眉眼异常深邃,他淡淡笑道,“这就官腔了?伯父没有家法伺候已经是客气了,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


梁铭:……


以及,沈家森严刻板、动辄得咎的家法。活生生把一个阳光少年,规训成了个小老头。


C市的夜惯是纸醉金迷,梁铭和沈令枭并肩而行却双双冷着脸,掠过从停车场走来路上频繁收获的各种媚眼。几个拐弯转进一面石头筑起的大门,转角的老洋房边立了一块半人高的水晶雕刻招牌,镂空的“鱼”字由红酒灌注填充着。


二人皆是常客,黑色口罩遮去半张脸的酒保朝梁铭抬了抬下巴,“飞吗?”


梁铭点头,他明天下午就有航班,于是要了杯加冰的芬达。谁知沈令枭也坐下,跟道,“两杯。”


“你也不喝?”


沈令枭在民航局就职,属行政编制,没有禁酒的规定。可人家有夫管严,“翟清凌晨的航班,我要去接机。”


梁铭差点被沈令枭无名指上的戒指闪出青光眼来,赶紧闭上嘴以免误食狗粮。


一小碟开心果和一把山核桃,话题没过多久还是转回了陆闻身上,沈令枭用手肘撑着膝盖,眼神时不时往中央妩媚的驻唱撇去,“需不需要我帮你查查你的小副驾?”


梁铭靠在沙发背上,挑眉道,“你以为我自己不会查?”


沈令枭这才扭过头,懒懒给梁铭递了个眼神。


梁铭说起来居然有几分小得意,“陆闻来总部后的第一次复训,在明知会失事的状态下不接操控,给那个新晋机长上了活生生一课,幸亏他在讲评时一字不差说出正确应对方法,自己才不用被连坐。这样个直愣愣不会拐弯的死性子,他能作出什么幺蛾子来?”


沈令枭听笑了,他长相板正,平日里也习惯严肃,难得笑,“说得那么神,怎么不带出来我见见。”


梁铭说,“我叫他了,他说今晚还要赶作业,在公司加班呢。”


沈令枭突然高深莫测,“梁铭,你都不像你了。”


梁铭闻言一怔,隐约被沈令枭一个眼神砸中。


恰在他怔愣时分,一段温柔甜美的说辞从始终专注驻唱的窈窕淑女口中吐了出来,“……能在各自的业余时分相聚在此,本身就是一种缘分,我想最后唱一首歌,送给A08座的梁机长,歌名就叫,《缘来》。”



一曲终了,沈令枭忍不住笑得更开了,方才还有的三分端着挥发殆尽,盈盈的一副看好戏姿态。


女孩儿长得玲珑,身材曼妙,肉粉色的绸缎礼服将举手投足衬出绝佳气质,尤其是在梁铭毫无拒绝之意的眼神鼓励下,唱得愈发沉浸。


梁铭给女孩点了杯粉红佳人,嘴角噙着邪气的笑意,抬头看人提裙摆款款走来,“认识我?”


“梁机长很难让人不认识。”女孩儿顺势坐下,为如此优渥的外形条件揭开谜底,“宋燎,寰信春招的乘务员。”


宋燎?确实挺撩的。


“你很漂亮,也很符合我喜欢的类型。”梁铭猜到了,所以并不惊讶。C市很大,他常去的酒吧却只有这么几家,总会有心思不纯之人守在各处,伺机泼狗血。梁铭摆弄着手里的开心果,攥来攥去半天没有剥开,“只可惜,乘务员我可不碰。”


宋燎的脸唰得一下红得透彻,愣在一边看梁铭和沈令枭低头说了好几句话,才小声憋出一句,“为什么?”


梁铭没客气,将那颗早就攥热的开心果随手扔进烟灰缸,倏地起身,“我需要跟你解释?”


从暗中窥探梁铭,想要利用他身份上位的人并不少,作为董事长之子的身份,从踏入寰信第一天就没有隐瞒过,他又从来没有摆出过正直凛然的人设,别人心里不纯,那他的心思就是调色盘。不妄那群叔伯辈的机长所言,男女通吃、老少皆宜、来者不拒——唯独有个例外,天上的人他不碰。


出卖美色、出卖肉体、就是出卖灵魂给他做牛做马都不碰。


沈令枭口中的“不像你”,梁铭算是明白了。旁人总觉得梁铭毫无原则,成天想一出是一出,纨绔子弟不成大器,挑衅王满一听就是他能拍脑袋干出的事情来,可只有梁铭自己知道,亲自介入副驾和其他机长之间的纠纷,这次是头一次。


凌晨的机场人流稀疏,沈令枭安安静静坐在值机处外等待翟清落地的消息,他佯装工作,笔记本电脑上显示的,却是民航局内部的人事系统。


沈令枭点进陆闻信息表,页面左上方,年轻稚嫩的脸庞配了双深到探不出底的眼眸。


他抬头,又低头,凝视三秒后,又抬头。终于无比确认,斜对方望着登机牌发愣的男人,正是梁铭口中应当在公司加班的陆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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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闻:每天撒个小慌

  

下一段就要揭露小闻的秘密了

  

  

《知味》3



【删文留评论,原章节可去a那啥fd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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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蛋仍旧是十年后看戏吃瓜的两兄弟,这次请庭安哥来当特约嘉宾




《安歌》第二十一章(5)


安寄远是被孜孜不倦的闹铃吵醒的。


刺目的朝阳从窗帘缝隙中倾泻而下,无遮无拦地浇在他微肿的眼睑上,安寄远忍耐着剧烈的头痛,将深埋在柔软枕芯里的脑袋支起,软绵无力的爪子在床头柜上漫无目的地拍了好几下,才找到闹铃的源头——并直接掐断。


那么早,天怎么就亮了?


天……


怎么……


亮了???



六次呼吸的间歇。


“蹭”的一下。


标准的仰卧起坐,安寄远惊坐而起!


他惴惴不安,又不得不向那仍旧点亮的手机屏幕投去视线,闪烁的数字时间豪不留情地灼伤眼眸,挑战他的认知,吓得安寄远差点从床上直接跌落进地下车库。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昨晚睡的,是季杭的床。深灰色的抓绒枕套上,还点缀了一滩未干的口水。



似是预料到安寄远没时间刷手机,季杭直接留了字条在桌上,刚劲的字体力透纸背:


衣服在房门口柜子上,早餐在厨房,吃完把垃圾带出门。自己跑去医院清醒一下,还有,记得叠被子。


安寄远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回忆昨晚发生了些什么事,但是,从他头痛的程度来看,已经可以推测——昨晚一定发生了不少事情。


腊月里,水管里的水冰冷刺骨,安寄远双手捧起,一遍又一遍往脸上扑。


人类的极限果然是无垠的,刷牙和穿衣同时进行的当下,还能腾出手来叠被子。哥哥亲自准备的早餐,是不舍得不吃的,捞起往口袋里一塞便踩着鞋奔出了屋外。可偏偏走到楼下又发现垃圾没带,只好三步并两步折回,奈何小区里的垃圾箱在南门,而跑去医院最近的是北门,安寄远不敢再浪费时间,左手背垃圾袋,右手啃早餐,直到一路跑到院区,才得以将满满一袋生活垃圾脱手,扔进住院楼下的垃圾箱内。



时隔很久,安寄远一直对季杭没替他请假这件事耿耿于怀,趁某日季杭心情不错,他才终于开口,释放了自己困惑许久的疑问。


换来季杭半死不活的答疑:请假?你是手断了还是脑子泡酒了,为什么要请假?




电梯,自然还是不敢搭的。


在肾上腺素的襄助下,安寄远得以不带半分停歇的一路跑上二十六楼,从值班室随手顺了一件不知名的白大褂披上,在早交班开始后的第十九分钟,冲进神外办公室!


多亏季杭早上在三明治里夹的那几片菠菜,安寄远夺门而入之大力——


“砰!”


直接将门口的垃圾桶推翻在地,一颗滚圆滴溜的烂苹果顺着地板的纹路,一路滚出六七米远,滚到角落里的年轻住院医旁边。


十几双眼睛纷纷侧目,给到安寄远如昨晚年会上一般的高级礼遇。当然,也包括笔直站在九点钟方向,丝毫看不出疲惫,仍旧将一身白大褂穿出模特气质的,季杭。




醉酒后的情绪就像是个抛物线函数:兴奋、疯癫、安静和嗜睡。


季杭昨晚将崽子弄回家的时候,安寄远已经基本失能了,走路靠扛、上楼靠拎,待刷干净扔上床,已经是凌晨两点了。季杭虽然没醉过,但是他理论知识扎实,知道这样强烈的酒精作用下,安寄远早上肯定是睡不醒的。


于是——


他很贴心的,给安寄远上了十个闹钟,每三分钟一个,每个维持一分钟。




“安……安大夫?”靠门的护士小姐姐好奇地伸长脖子,友情提示道,“你怎么来……是有神内的会诊吗?”


!!!


一早上都没来得及开启的大脑,瞬间被透心凉的冷风灌得满满的,安寄远从头顶到脚趾一个激灵,肉眼可见得,在季杭肃然的极寒注视下,狠狠一抖。


然后,他清晰地看见,那副昨夜在睡梦中明明温柔无害的眉眼,一寸一寸地紧蹙起来,好像地壳运动时挤出的层峦叠嶂,险峻而阴沉。


安寄远他居然——


走错科室了!


不知是不是季杭方才正在训话,安寄远只觉得,他冒然闯入的领地,充斥着令人窒息的低气压,如台风眼一般被骤雨疾风包裹,将他狂跳的心脏压得愈发缺氧起来。


安寄远深吸一口气,震惊的瞳孔才慢慢缓过神来环视四周,一张嘴莫名就合不起来了,像是含了颗鸡蛋似的张得圆润圆润的。


在乔硕生动又机敏的挤眉弄眼下,安寄远破口喊了句,“对,对不起!”


深深一个鞠躬,转身便恨不得原地消失,然而偏在此刻,季杭硬实的声音像冷箭一般从背后将安寄远击中——


“站住!”


这次,根本不用眼神示意,安寄远迅疾向后转,在那十几双好奇又震悚的眼神下,蹲身将被自己撞倒的垃圾桶扶起,远处的住院医好心将滚落在自己脚边的烂苹果捡起,想要给安寄远送过去,却被季杭一声呵停,“让他自己捡!”


正当安寄远捧着一颗烂苹果,卑躬屈膝地走回垃圾桶边时,竟悲催地发现,那个院内标配的塑料垃圾桶,从中间裂开了,像颗打开的神奇宝贝球似的,安静躺在墙边。


安寄远简直两眼一黑,抠出一个四百米大平层的同时,将苹果塞进垃圾袋,又抱起那裂成两瓣的垃圾桶,退到门边,“我一会儿就去领一个送过来!你们继续!”


语闭,赶紧瞥了眼季杭确保再没吩咐,即刻关上了门!





一早上尽跟垃圾过不去,河豚化身清道夫的安寄远,终于得空开始回忆昨晚的时候,已经是在神内查完房后,坐下写病程的正午十二点了。


他用双手蒙住脸,细细拼凑着一上午从几位同事口中套出的细节。


年会、酒杯、电梯逃生,和……耳光???


相隔一晚,安寄远仍旧难以接受这个事实,他竟然亲手给了季杭一巴掌,还是当着年会现场至少几百人的面!


他记得跟季杭在大马路上吵起来,也记得被一屁股扔到雪堆里,而后跟两位制服先生上了警车,印象里,隐约还有季杭命令他脱裤子的场景。


安寄远摸了下身后,一颗屁股倒是完好无损。


其他发生过什么,季杭说了些什么,他又如何回应,都已经模糊不清了。


只有那颗满布皱褶的心,像是被一波坚定又有力的温度熨烫齐整似的,被勾勒出明媚的精神,出落得饱满又丰沛。


“咚咚”两下敲门声,安寄远从雪白的病历页面上转过神来,看到来人的一霎那,霍然从座位上跳起,顺滑的滚轮连带转椅飘出去好远,办公室内的其他几位住院医也陆续投来狐疑的目光。


谁都没有料到,尊贵的神外季主任屈驾来到神内住院医办公室,居然是为了——


“垃圾桶送回去了吗?”


为了追讨一只垃圾桶。


安寄远头皮一麻,将转椅塞回原位,立刻道,“我这就去!”




神外的保洁阿姨疑惑万分,这垃圾桶到底是有多贵重,值得向来大刀阔斧的季主任,亲自押送安家小少爷来取,又亲手套上垃圾袋送回科室。


只有安寄远知道,他亲哥如此屈尊降贵来神内找他,自然不可能轻易放他回去,于是,也不需要季杭发话,便乖乖跟在哥哥身后进了办公室。


“哥——”


安寄远尚且心虚。


毕竟,昨晚以来最清晰的记忆,还是他在年会现场当众给季杭来了一巴掌的热烈场景,而那些模糊的记忆,好像都被他黏稠酸臭的呕吐物浸润泡发了。


以他亲哥的洁癖程度,今天早上自己不是被消毒药水淹醒的,已经是宽容。



季杭轻轻蹙眉,“你叫我什么?”


安寄远还沉浸在走廊里偶遇乔硕时收获的同情目光,根本没反应过来季杭话里的意思,回答地莫名其妙,“哥——啊?”


最后那声“啊?”,轻轻缀在句尾,明晃晃的试探和犹豫。


难道应该叫主任?


这里也没有外人,为什么要叫主任??


季杭的眼睛微微眯起,眼底透出隐隐凶光。


很显然,眼前这个醒酒后的崽子,已经全然忘记昨晚是谁半丝不挂趴在浴缸边——哥哥长,哥哥短,哥哥我要回神外。


季主任只好以他别出心裁的方式给弟弟铺台阶,他转身摆弄了一把厨边的绿萝,漫不经心地道,“神内的春节排班出来了,你是准备跟着他们一起休息?”


“不是!”安寄远狠狠一哆嗦,不假思索,“我要回神外的!”


季杭的眼神蓦然凌厉。


“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明明是强硬的诘问,可季杭训完这句,并不等安寄远认错,没有半秒停歇,即刻给出判决,“自己去跟顾主任认错请罚,该走的程序和手续今天下午自己抽空办完,明天早交班做检讨,没什么意外的话,下午我就排你手术了。”


这段话说得快又急,让人根本插不进话。




安寄远和顾平生都没有料到,季杭会亲自陪同安寄远前来道歉,离那日承诺的一周期限,还差三小时。这让原本应该充满了爱、关怀和宽慰的仪式,变得心惊肉跳、如履薄冰。


一个站姿不端,季杭抬脚就直接踹上安寄远小腿肚,厉声斥责,“怎么站的?!头抬起来,背挺直!喝酒喝得声带萎缩了吗,大声点,畏畏缩缩什么样子!”


安寄远被踹得一个踉跄,一下就激起了逆反心理,那头好不容易捋顺的狮子毛又有了炸裂的趋势!


怎么没说几句又动手了?!


昨天警察叔叔的话你到底听没听进去!!


顾主任还在旁边,你知不知道我二十三了要面子的!!!



“季杭!你干什么!”顾平生赶紧从办公桌后跑出来,横栏在二人中间。


就是!你干什么!


被撑腰的得意心理并没有持续过三秒,在季杭下一记冰冷的眼刀剐过来后,安寄远当即立正挺胸,字正腔圆地将方才的歉词复述一遍,而后配以九十度鞠躬。


一颗心扑通扑通在胸腔里蹦跶狂跳,祈祷季杭没有掠获自己方才眼底的那抹不服。


很可惜,知弟莫若哥……




季杭带安寄远走出顾平生办公室,直接叫停在走廊里,郑重其事地咬字,“安寄远。”


安寄远原地立正,恨不得将一头狮子毛用胶水糊在脸上。


“你欠的账,我会尽快抽空,跟你好好算一算。你提出的要求,我也会酌情考虑,反省我的管教方式,做出适当改变。但是——”


安寄远还没来得及开心,就被这生硬的转折词唬住呼吸。


季杭冷脸正色,“但是有一点,你给我记住了。犯错挨罚,天经地义。觉得我罚得重了,委屈了,就想要我哄你——你想都不要想。”





年会隔天的晚上,谣言就载着凛冽冬风穿遍B大院区的条条走廊、间间科室。低声相传的刺激,催化出浓郁的八卦气息:


据说,安家小少爷因与神外副主任之间,长久以来存在某种难以言喻的私人纠纷,终于在这年关将至之际,决定弃医从体,改行跑马拉松。于是,在这深冬寒夜,安寄远以训练目的,绕住院部大楼不停不歇地跑了近百圈。季主任则因害怕安小少爷跑出什么问题来算到自己头上,坐在花坛边全程陪同,并贴心地在腿边放了一整箱电解质水。


绘声绘色,跃然眼前。



——————



彩蛋解锁安寄远为何“弃医从体”。


想当年方小舟宿醉后,二哥二话不说请假消闹钟,睡到中午首先关心弟弟头还疼吗。


再看看远崽,季·亲哥·杭反手十个闹钟,亲自下令跑去医院,非但不请假大概率还要追究迟到。


这就是传说中的,弟弟有别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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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迹》第二章(1)

其实,陆闻也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容易被相信的人。


从小生长于一个父亲无上权威、母亲唯唯恭顺的军区家庭,几乎所有适用于当今社会的为人处事之理,都来自于年长十岁的兄长。


可是,突如其来的家庭变故,让本该恣意张扬的青春少年,从此跌入蜿蜒灰暗的谷底。


他变得心思沉重、为人孤僻、寡言少语、成绩过于优异、性格却异常高冷,愣是将这一副好皮囊冻出喜马拉雅上的寒霜。


“你吃什么?”


梁铭将一张信纸大小、红绿色调为基底的破旧菜单扔到陆闻跟前,自己挑了把跛脚不算严重的四方板凳坐下,随手抽过几张劣质纸巾,抹了抹木桌上的红油渍。这时抬头,看一旁的陆闻还是干站着,奇怪道,“坐啊,那边还有塑料椅子。快点,我都饿死了。”


梁铭第一次单独请陆闻吃饭,就在公司后门500米远的巷子里:燕子家常面馆。


店主是老姜,燕子是老板娘。


“哟!这是刚下班啊?今天从哪里飞来的?”老姜光溜溜的脖子上挂了一块半湿的毛巾,油迹遍布的围裙地下是一颗圆滚滚的啤酒肚。


梁铭回过头去,顶着朝阳眯眼,“老姜,我这才两个礼拜没来,你怎么又胖了。燕姐呢,不是说好一起减肥的吗?”


“哎!别提了!就我这手艺,你燕姐还想减肥,等下辈子吧!”老姜将视线转向圆桌侧面端坐的年轻人身上,晨间温度已然不低,陆闻被修身的制服包裹出一身薄汗,“这位是——?”


“跟你介绍我朋友,陆闻。陆地的陆,传闻的闻。”


梁铭还是嬉笑,双眼皮的褶皱在眼窝里眯成一条缝。他介绍起陆闻的样子,就好像相识多年的好友。


“他比我小,你叫他小陆就好了。”


老姜客气地与陆闻打过招呼,大概是那一身笔挺制服与梁铭的休闲短裤形成鲜明对比,他用手背拍了梁铭胳膊一下,嗔怪道,“人小陆看着挺老实一人,你不要欺负人家啊!”


梁铭夸张地大笑,倒也不就这欺负不欺负的话题置评,“老姜,你可赶紧去做饭吧!我还是要我的老样子,你给他看着做吧!”


“好咧!”


两碗热气腾腾的汤面上桌,陆闻惊愕地盯住面前那碗堆成山的牛腩面,再看向对面红艳艳黄澄澄的番茄炒蛋浇头,实在忍不住诧异,“你的老样子,就是这个?”


番茄炒蛋,也过于朴实了吧?


梁铭已经往嘴里扒拉了一大口,嘴角挂面,含糊道,“好吃的。你要不要来一口?”


陆闻疯狂摇头。


这是他与梁铭第一次在驾驶舱外的单独相处,在这里,没有检查单、没有程序、没有责任,同样,也没有横亘汪洋的远大抱负和遥远隐秘。


梁铭把肚子填到五分饱,才迟迟想起这次“约会”的目的,他撑满双颊喝了一口热汤,满足的向桌对面的人发问,“你家里是做什么的?”


陆闻咀嚼的动作停顿了两秒。


而后,以趋于缓慢的速率重新开启,他谨慎观察着梁铭的态度——


像一架穿云破雾的小飞机,随时准备根据云团内的气候,而调整自己的形态。


“没别的意思。”梁铭对他的注视并不意外,解释道,“你是我的副驾,我们应该对彼此有基本的了解。”


陆闻心有犹疑,可梁铭口中那“基本的了解”又让他无比心动。


央求游伯将他安排在梁铭身边,不就是为了接近他吗?离谜团的中心更近一步,也就离哥哥更近了一步。


陆闻握紧筷根,“我父亲以前是军区的,几年前去世了,母亲有抑郁症,也在护理院好多年了。”


梁铭点头,“那是怎么会想要学飞的?”


陆闻随即对答,“父亲从前是空军,选择不太多。”


学飞行的孩子,一半以上家里都有从事同种行业,这确实不假。可是,梁铭看了他一眼,如果没记错,上一次,陆闻可不是这么说的。


“那跟我也差不多。”梁铭并不戳穿,顺势接道,“我爸是谁你也知道,是国内第一代民航飞行员,两个姐姐也都是公司股东。从小知道的职业,就都跟飞机有关,无非就是机长机务空乘里选。”


他紧接着问道,“平时呢,有什么爱好?”




他们之间的每一句问答,都在试图拉近距离。仿佛不留痕迹,却又不经意透露了满满的亲近欲。


梁铭很是坦诚,毫无保留。他的家庭、他的履历,他喜欢骑马爱好滑雪,偏爱猫多过于狗。他口中的一切,都与陆闻手里那本绿皮笔记本中的记载如出一辙。


这份绝对坦诚,隐隐让陆闻感到不安,不安里掺杂了一种本不该有的情绪——他居然,会为方才对梁铭撒谎,而感到愧疚。



“你找我来,就是要说这些的吗?”


陆闻试图打断梁铭的节奏,抢过话题的主导权,可令他没有想到,梁铭一点都不恼,甚至连咀嚼的动作都没有停顿片刻。                         


当然,也没有顺着陆闻的质疑对答,“作为一位年轻的副驾驶,执飞的PF,今天的复飞,你做得很对。但是——”


梁铭吃得急,嘴角都挂着软软的番茄瓤,他抽过劣质的纸巾擦拭干净,道,“王满他坚持降落,也不一定就是会出问题。确实有这个可能,他有把握安全降落。”


陆闻将眉头蹙成千沟万壑,语气骤然严肃,不觉带了些火药味,“决断高跑道不能见,怎么安全降落?操作章程中写得明明白白的东西,作为飞行员,按章操作不是基础吗?”


梁铭撇嘴一笑,“那你知道为什么,我是机长你是副驾吗?为什么在机舱里我有绝对权威?为什么公司需要给你配一个机长教员带着你飞?”


陆闻沉默,他答不上来。


“因为基础之上,还有很多章程和操作手册给不了的,这就是为什么飞行员要按照飞行时长分级别,这个东西,就叫经验。飞行巧妙又迷人的地方,就在于,规章制度并不会保证飞行安全。如果完全按照操作手册去做就能飞,那飞行员早就被机器替代了。”


陆闻彻底不吃了,他将筷子架在碗沿。方才在人前,梁铭的绝对维护让陆闻动容且愧疚,他还以为,梁铭是认同他的做法的。

而梁铭此刻的表现,却推翻了陆闻的认知,“所以你也觉得我做错了?”


梁铭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又从碗里捞了两块鸡蛋送嘴里,悠哉地喝了半口汤。他抬头,嘴角仍带着痞气的笑容,眼里却透出罕见的认真……甚至,严厉。


他肃声道,“我在教训你的时候,要叫机长。”


陆闻气得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重复,“梁机长是觉得我做错了吗?”


梁铭伸出食指,左右摇了摇,“陆闻同学,你又没有认真听讲,我刚才就说过了,你在没有这些经验的情况下,选择以安全为先直接复飞,一定是正确的,提不上做错了。但王满会因此而大动干戈,对你拳脚相加,是因为他同样觉得自己没错  。他妻子长期卧病在床,需要高昂的医疗和护理费支撑,所以,如果他真被公司的副驾给打出问题来了,负担不起停飞期间的费用。”


陆闻的心跳漏了半拍,他将目光往梁铭身上转了半个圈,试图揣摩梁铭提及此事的意图。


是不是——


在暗示他什么?


已经开始怀疑了吗?


然而,陆闻很快就发现,自己想多了。


梁铭喝完了碗里最后一口汤,得意的笑容渐渐爬上嘴角,“但是,没动过他就是没动过他。我的副驾被诬陷,我也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他眼角缀着清透的晨光,说这句话的时候俨然没有丝毫“梁机长”的威严,带着点孩子气的报复心。


他居然,没有一丁点犹疑,就相信了他。


梁铭说完,便将陆闻吃不下的半碗牛腩面接了过来,去老姜的水池里倒掉汤水,拿着那干巴巴的面和牛肉,一边嘀咕着陆闻饭量怎么那么小,一边将瓷碗放到墙角处,召唤来了三只花色各异的流浪猫。



那日围绕着陆闻和王满二人的紧急会议上半场,梁铭一共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提醒大家王满曾经因为胁迫副驾行贿的“光荣事迹”。


第二句,在万正洋提及关键问题时,打岔把陆闻叫了出去。


梁铭带着陆闻回到会议室后,直接把站了几个小时许的陆闻叫坐,加以安慰,再随口三两句仿若“听君一席话”的搪塞就解散了会议。


次日下午,王满就被叫到了飞行部。


与他谈话的,有飞行部经理、人事部副经理、两位安全监察员、波音机队的大队长和中队长,当然,少不了梁铭。桌上,放了一本崭新的红皮书:《飞行部管理考核规定》。




这一系列的举动,原封不动地传到了梁元峥的耳里。


翌日一早,便将梁铭叫来了20楼的董事长办公室,迎客的秘书还未来得及将玻璃门关严,一记响亮的耳光便炸响在梁铭脸上。


——————



《尾迹》第一章(6)

“我没有打他。”


寰信总部的十一楼,整个楼层都是安全监察部。朝南的会议室内开始铺洒进金灿灿的夏日晨曦,缓缓照亮领导们一张张臃肿惺忪的睡眼,和他们脑门上明晃晃写着的“不情不愿”四个大字。


清晨五点四十。


陆闻站在椭圆形会议桌的十点钟方向,他的脊梁骨笔直、肩胛线挺拔。如果梁铭没有记错,陆闻是从民航学院毕业的飞行员,这昂首睥睨的模样,竟也站出一身军人风姿。


作为受害人,王满是有座位的。


他坐在离陆闻间隔四五个人的位置,拍桌嗤骂道,“你个敢做不敢当的xx!有种你他妈就承认!”


安监部和飞行部的领导都在座,陆闻和王满所在的中队队长,和波音机队的大队长,也都从各自的航线中抽身赶来。作为陆闻的嫡系机长教员,梁铭本该在第一时间被通知并要求到场,然而,飞行部为体贴梁少爷刚飞完夜班航线,不敢冒然打扰,愣是拖到五点过后,才试探性地发去消息。


不用飞航线,梁铭依旧是白色短袖上衣搭配五分短裤的装扮,零碎的刘海没规没矩地趴在前额,手掌托着脸颊,硬生生挤出一块大白肉。


梁铭翻起眼皮,懒懒地看向装束规正的陆闻——小小年纪,怎么跟个城府深遂的老头儿似的,面无表情得看不出一丁点情绪。


“王机长何出此言?”陆闻身体礼貌性得向王满的座位转过三十度,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我在分公司的时候就曾听闻王机长许多光荣事迹,久仰大名。如今有机会与您合作,更是荣幸之至。潘湖机场的复飞,当时情况紧张,我可能语气不好,得罪到您了,王机长宽宏大量,还望不要计较。但要说动手,我可没这个胆子,更没那个心。”



什么事情绝不能瞒,什么事情绝不能认。陆闻清楚。


飞机驾驶舱处于实时录音状态,机舱内放生过什么,飞行数据记录仪和录音调出来,便一清二楚。


至于王满的光荣事迹——


“噗嗤!”梁铭的嬉笑扯谈,不合时宜地提起往事,“王机长最近还打麻将不?改天约一局?”


王满爱好麻将,曾经他还在分公司的时候,作为机队里为数不多的教员,拥有放行副驾驶升机长的申请资格。许多副驾驶飞行时长到了,能力也足够,却被王满压着不向总公司申报。直到,副驾参与到王满的麻将圈里。


输赢一旦论钱,爱好就成了副驾孝敬机长的途径。


王满的脸色瞬间黑了,他骂不得梁铭,自然要向陆闻撒气,“你他妈装什么圣人!我是机长你是副驾,我说你两句那是应该的!你还敢造反?!”


“王机长,”陆闻冤屈,“我可不敢造反,您哪里的话。再说,您看您声音那么洪亮,也不像是被欺负了。不然,您去航医那里检查一下?我打到您哪里了?”


那一脚踹到王满下腹靠近裆部,力度适中,不留痕迹,却差点让王满断子绝孙。


这怎么说得出口?


王满气急,“你什么态度!飞得那么差还那么嚣张,我说你一句你顶十句,现在的寰信,还有没有一点规矩了!!”


民航喜欢论资历谈辈分,飞行学员挨骂骂到副驾,副驾挨批挨到机长,即便真以为熬出头升到机长,也有资质尚浅的,时常被教员挑剔到怀疑人生。


甚至,国内第一批民航飞行员出成绩那个时代,教学员的时候上手打两下、抽一顿,那都是动之以情。


按道理、看数据、论经验,飞行时长两千出头的副驾,在资深机长王满面前,当是唯命是从、马首是瞻的。


可是——


陆闻会吗?


梁铭仍旧维持着歪头歪脑的姿势,纤长有力食指,有规律地叩击在那英挺的颧骨上,他缓缓打了个哈欠,朦朦胧胧的睡眼朝陆闻睨去。


陆闻的态度,让人挑不出一丁点的毛病,“王机长,您可冤枉我了。我没有听您的命令继续降落,而是选择在潘湖机场复飞,您要说是我技术不行我也承认。但是,潘湖机场从前是军民合用机场,虽然现在改制了,可塔台得到的气象观测数据仍旧是由军方提供,会有延迟是正常的事情。虽然当时报给我们的能见度是1600米,有可能,并不是准确的实时数据。”



王满再次拍案,“你看啊!大家听听!他就是这么顶嘴的!你他妈才飞了多久,你哪儿来那么多谬论!”


“跟您顶嘴是我的错,我认错,对不起。”陆闻微欠上身,“所以,触犯到您,您动手推我,我也没说什么,不是吗?那是我该得的,还要感谢王机长愿意劳神教训。”


被候机楼的地勤人员强行分开时,确实是王满试图挥拳,而陆闻被推倒在地。这也是争执无果的原因。场没有摄像头,目击证人看到的,倒是王满追着陆闻跑。


“等一下。”飞行部的副经理缓缓从文件中抬头,将架在鼻梁上的眼镜放到桌上。


那是一位两鬓略有花白的男人,他的声音很沉又很轻,“陆闻是从萍城转来的吧,萍城没有去潘湖的航线,你对那个机场应该也不算熟悉,改民用也很多年了。你怎么知道,那里从前是军民合用的?”


陆闻镇定从容的面色里,划过一丝阴鸷,转瞬即逝。


会议室遽然安静下来,陆闻的心跳微微加速,显然,这个问题出乎了他的意料。


手心逐渐湿润,眉头还未舒展,双眼目不斜视,紧抿的嘴唇才鼓起决心要缓缓开启,这一次,竟是王满夸张的谩骂打破尴尬。


“你看!万经理,他就是瞎蒙的!你一个刚来的副驾怎么可能知道那么多!”


飞行部的万正洋,哪怕职称级别前头带个“副”字,但公司上下都知道,那是元老级别里为数不多的脚踏实地干活的聪明人。


要会干活,又要聪明,还不求出头,这样的人不多了,自然有份量。


见万正洋也帮他说话,王满更是心有底气,趁机添柴加火,“万经理,您可要为我做主啊!这事情,公司如果解决不了,到时候如果闹到局里,大家都不好看。”


飞行员在勤期间私下斗殴,真要民航局介入、警方调查,那就不是简单的申诫记过可以解决的了。


万正洋并不表态,甚至将问话被打断的不悦藏得滴水不漏,他低头翻看资料的几秒沉默里,一派严肃氛围的会议室内,突然发出了一声极为不和谐的呻吟——


“哎哟!”


十几束目光相继聚集到梁铭身上,只见梁铭眉头紧皱表情狰狞,弯腰捂起肚子,扭曲身体道,“不好意思,早上起得太急,还没来得及解决生理需求。这样吧,我们中场休息一下,十五分钟,大家该干嘛都干嘛一下!”


旋即有人解围,“那梁机长快去吧,我们也喝口水去。”


梁铭捂着肚子从座位小跑出来,路过陆闻身前时,刻意撇了后者一眼,他停顿两秒,仍没有任何回应。


“陆闻?”梁铭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你,不上个厕所吗?”




清晨时分,安监部的员工还未打卡上班,走廊里清冷空荡。陆闻跟在梁铭身上,不出几步,他便从那刚健的步伐中读出,根本没有什么生理需求,梁铭就是特地叫他出来的。


梁铭的步伐平而快,径直走进走廊尽头的员工盥洗室。检查隔间后,将角落里的“正在维修”立牌放到入口处,随后关上厚重的大门。


空气里浸润着淡雅的梨花味香薰,他弯腰洗手,脊骨在纯白T恤下弯出好看的弧线,一边冲水,一边抬眼从镜子里看满脸肃容的陆闻。


“陆闻,人,是你打的吗?”


梁铭纵身是与保安大爷无异的逍遥装束,轻巧的语气飘在潺潺水声之上,玻璃反射下的眼神晴朗明亮。


可陆闻却呼吸一滞。


垂落在身侧微屈的手指轻轻一跳,陆闻目视前方,“我说过很多遍了,我没有打他。”


梁铭点了点头移开目光,他不紧不慢地洗完手,又抽来纸巾擦手。半湿的纸巾揉成一团,像个孩子似的,以投篮的姿势扔进远处的垃圾桶。


没了水声,四周沉寂一片,梁铭走回陆闻跟前,停在一米开的地方。


以四厘米的身高优势,让那束波澜不惊的眼神,避无可避地撞进自己怀里。


“我相信你。”


梁铭说。


“但也要提醒你,别跟我撒谎。”


他的嘴角带着笑。


“除非——”


让人辨不出真假。


“你想被吊销执照,或者,被吊起来打。”



———————



梁铭(眨眼.jpg):没事啊,可以吊脚。


《尾迹》第一章(5)

工作环境,职业氛围,还有,与你共事的人,很大程度上,能决定你在这份工作中是否能收获成就,体验愉悦。对于飞行员来说,前两项几乎固定,全国乃至全球范围内的民航环境,可塑性都不高。


工作所处的驾驶舱环境,是在改装训练时,便需要对那上百个按钮如指诸掌的。


所有标准化的程序、喊话、检查单,是为确保不论与谁配合,或在哪个机场起降,都能无需任何磨合便能得心应手。


那么,同飞的机长——归因于机长与副驾驶间历来的绝对权威关系——便成了副驾驶在航程中,是否愉悦顺畅的决定性因素。机长愿意教、愿意让副驾上手,并给予建设性反馈,那副驾能学到本领,也飞行愉快。反之,不论多短的航程都能让本就身处身份劣势的副驾如坐针毡。



“哎哟!连飞三天,我筋骨都硬了。”专属梁铭的痞气目光,从驾驶座上探来,向来打量起陆闻因机舱高度而微微弯曲的站姿,一副标准的双眼皮眯起,“晚上要不要一起做些运动?”


两周以来,共与梁铭六次搭班同飞,陆闻终于对梁铭永远不合时宜的挑逗,稍稍放下戒备。


陆闻将手里的文件递给梁铭签字,摇头拒绝,“我明天还要飞早班。”


梁铭打哈欠,“跟谁飞?”


陆闻如是道,“王满,王机长。”


梁铭伸懒腰的动作蓦然停顿,像是加载失败的2G网络,半天才反应过来,“你得罪谁了?刚来就让你跟他飞?”


陆闻得罪的人,是运行部门的某位刘姓科员。


这位刘姓科员,与前些日子在陆闻的促导下复训不合格的那位飞行员,是什么亲属关系,陆闻听过一遍就忘了。他只知道,那人的职务,是负责飞行员排班的。



寰信有师承的传统。


对于飞行时长在3000小时以下的副驾驶,会派一位相对固定的机长教员作为“手把手”教飞的导师。陆闻在萍城时,游天翔是他的教员,而来到寰城后,是梁铭。


陆闻全部工作时间的一半以上,会排给与梁铭同飞,而剩余的部分,则由运行部排班组随机安排,旨在让副驾接触不同机长的飞行习惯和风格。



习惯和风格——


陆闻想,难道也包括,因为送来的苹果没有削皮,而破口将年轻空乘骂哭吗?


王满的恶名昭彰,梁铭已经给他打过预防针了,可真正身临其中,还是很难不心生厌恶。




夏季台风在沿海地区肆虐猖狂,时长仅有一小时多的航线,频繁颠簸、风雨交加。又正直傍晚时分夕阳西落,这趟飞行和起降的难度并不低。


飞机距离机场5海里远的时候,塔台给出降落许可,“AX222,现在能见度1600米,侧风19节,可以降落至20跑道。”


潘湖机场的20跑道配置的是VOR系统,通过地面的雷达系统每三十秒发出高强度讯号,来定位飞机位置,不同于普遍运用于大型机场的“盲降”系统。VOR系统下,实际降落需要飞行员自行完成。


“放起落架,襟翼30度。”陆闻加重语气,提醒道,“王机长,记得交互检查。”


这次飞行由陆闻担任PF,全程负责执飞,而王满承担PM的职责,配合检查。


王满咳了口痰,不耐烦地回应,“起落架放下,襟翼30度。”


机长与副驾驶之间的每一句标准喊话,以及其对应的每个动作和参数检查,都带有强烈的目的性。


看似死板而无趣的复述,是建立在血和泪的教训上,是为避免低级错误而产生沉重代价,是肩章上的责任,也是飞行员的基本素养。交互检查看似重复多余,却是能够避免人为失误的有力保障。


前挡外依然乌黑一片,雷雨以扑倒之势倾盆而下,天气情况的恶劣让陆闻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去对抗王满的恶劣态度。


“高度再下啊,现在才500,等什么呢?”王满对陆闻的一板正经表示嗤之以鼻。


陆闻深呼吸,“下高度400,王机长,决断高度是330英尺,跑道再不可见就复飞了。”


脑海中闪瞬即逝,是那日与梁铭同飞时,面临下降高度临近决断,能见度却极低的状况。陆闻不禁想,自己的语气,是不是也与那人一样,足够坚定、镇静、不容置喙。


大概,是没有的。


因为,王满旋即对陆闻的谨慎给出当头一棒,“怎么可能不可见?艹,塔台报能见度1600米,比最低降落能见度高一倍,急什么,往下下!”


言下之意,这种能见度下,再无法降落,全然是因为技术差劲。


驾驶舱内的压抑气压,被雨水和黑暗反复冲涮渲染,陆闻的心跳在那19节的侧风下动荡不安起来。他确实是这趟航班的操纵飞行员,但职位上,他是副驾。


陆闻肃然喊道,“350英尺,跑道不可见,准备复飞!”


“再降一点,前面两趟航班都降了,你怎么就不能降?!”王满反驳道。



是应该听命于资历比自己更高、职位是自己上级的机长,还是应当相信自己的判断,按照标准程序复飞?


一颗摆锤,在陆闻心中左右摇晃。


定夺却只在一念之间。


“决断!复飞!”陆闻直接按下TOGA按键,机头开始上升,“加油门,襟翼15!”





机舱通往候机楼的廊桥上,前后无人,乘客和乘务员早就走进候机楼,只剩下远处几位机务仍在忙碌。


窗外,依然雨声磅礴,夜黑风高。


王满指着陆闻的鼻子,怒喝道,“我是机长你是机长?!你才开了多少小时就敢跟我对着干?你算个什么东西!!”


陆闻面色铁青,冷声回驳,“我只是按照标准程序降落,决断高度都没见到跑道,就是应该复飞。况且,塔台给的能见度——”


“能见度怎么了?!能见度在你降落的时候还有1600!后面才变的800!该降落的时候被你一犹豫才会错过时机!”


陆闻紧紧蹙着眉头,“如果能见度的观测到通报有延迟——”


王满根本不容他说完,直接打断,“有你他妈的延迟!你知不知道我今晚还有事?!你他妈乡下来的毛孩子不用回家不代表别人也不用!备降到这破地方你告诉我怎么办?!这么看着我干什么?想怎么样,还想顶嘴?”


陆闻的眼角缀着霜。


他的目光远远环视整条廊桥,空无一人的冷清包裹起夜晚的停机坪。他眼神微微向上飘移,虽然,备降的是个流量极小的小机场,但是,陆闻仍需要确保,廊桥和候机楼周围,没有能够捕捉到二人的摄像头。


“砰”!


陆闻乍然抬腿,一脚踹在王满下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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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的降落的素材,来自于2014年复兴航空坠毁于澎湖马公机场旁的GE222航班。当时天气情况瞬息万变,塔台给到机组的能见度有延迟。在下降到最低决断高度时,机长在没有看见跑道的情况下,继续盲目下降高度,错过复飞时机,最终坠毁于机场边的西溪村。

事故造成48名机组人员和乘客罹难,地面五人受伤,愿逝者安息。




一个可可爱爱的段子:

  







《尾迹》第一章(4)


游天翔的声音很浑厚,字句间掺有独属中年人的深稳和笃定,“小陆,这个点,吃饭了吗?是飞完了还是一会还要飞?”


陆闻坐在酒店的玻璃书桌前,“啪”的一声将展开的绿皮笔记本合起,那些积存于回忆深处、却轻易便能够占据他情绪上风的悲恸记忆,也被牢牢封存于陈年笔迹里。


他牵强而刻意地放缓语气,试图掩盖不经意从牙缝间散出的阴鸷气息,“我吃过了,游伯呢?”



“我可早吃了,上年纪,吃太晚消化不了。”哪怕相隔上千公里,陆闻依然能隔着电话,感受到游天翔盈盈的笑意,“你今天是跟梁铭飞的?”


陆闻右手转笔,左手托手机。锋利的浓眉本就出落得刻板规正,再凝神思虑正事时,总叫人无端压抑。


就是电话里那温和的气息,也并没能软化他的锋锐棱角,“他跟我想得,不太一样。”


“哦?是吗?”游天翔似是并不意外。


“也可能是公司里流传的那些传言,总是针对他的私生活,我没有想到——”陆闻沉思片刻,也找不多合适的措辞。


游天翔顺势接话,“你没想到,他的飞行技术很突出,性格也算不错,没有少爷脾气,比很多资深机长都更好相处。是吗?”


陆闻哑口无言。


飞往岭东的这次平流雾中降落,梁铭处理稳健、决策果断,更难能可贵的是,梁铭对复飞的态度没有一丁点消极贬义,坦然面对可能的失败,冷静镇定的样子,同他私底下那股邪气和俏皮霄壤之别。



可是,陆闻并不愿意承认,“我都不知道,游伯之前就认识他。”


电话那头伴随着明显的停顿,游天翔的声音才姗姗传来,“寰信的机长,我有几个不认识的。”


在萍城的时候,陆闻刚从飞行学院毕业,跟的最多的机长,便是游天翔。

如今的游天翔,是寰信飞行时长榜前五的资深教员机长,他这大半辈子,不是在飞,就是在去飞的路上,手上带过的副驾和机长自然是不少。


包括陆闻,包括梁铭,自然也包括——


整个寰信上下,都鲜少有人愿意提及的名字。


“陆闻,”似是游天翔也想起些什么,突然语重心长起来,“我知道这些年来,你一直都放不下那件事。违背你父母的意愿学飞行,离开老家去寰城,都是为了你哥吧。可是,这跟梁铭都没有关系,你没必要那么敏感。”


陆闻的声音忽而一沉,“不跟梁铭有关,梁家也一定脱不了干系。”


游天翔劝说道,“小陆,我带了你哥那么多年,我了解他的脾气,他一定不希望你因为这件事而跟自己过不去,多少年了,你也该往前看了。”


八年,刚好八年。


这些话,陆闻听了八年了,可这八年间,他从来没有放弃过。


陆闻并不准备多说,对这件事,他有自己的计划,谁都难以动摇。


打这通电话,本是道谢的,“游伯,护理院阿姨打电话给我了,说您给送了凉席和夏被过去,麻烦您了,等这次回来,一定请您吃饭。”


“小事,我也是顺道。”游天翔的语气轻松很多,“你放心,你妈那里一切都好,这两天天气明朗,她心情也好了许多。我去的时候,她一连说了好几句话。”


陆闻母亲自多年前被诊断为严重抑郁后,辗转了多个护理院。陆家出事后,曾经的亲戚好友众叛亲离,大难临头各自飞。陆闻来到寰城,母亲那里,唯一可以托付的人,便只有游天翔了。


“有劳游伯。”


游天翔只连声笑,“你要是对别人也这样客气,改改你那破脾气,也不至于成天被告到飞行部了。”



游天翔所言并不假,才到总部两周,陆闻便得罪了最不该得罪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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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骗粮票,我请来了隔壁xx和xx来评价一下两位主角。







《尾迹》第一章(3)



那样挑逗的眼神、不明所以的媚笑,很难让人觉得梁铭是在究责。可陆闻还是淡淡回应——


“抱歉。”


梁铭挑眉,“抱歉有什么用?”


陆闻漠然地回头,目视一览无余的晴空,“素闻梁机长宽仁随和,不至于这点小事就要大动干戈吧?”


梁铭轻佻地舔了下嘴角,眼尾扫过陆闻搁在左腿上微微握起的十指,“啧,真没劲。听说,你上次复训的时候愣是把搭档给弄不合格了,原来是严于律人,宽以待己啊,还亏得游叔叔向我引荐你呢。”


游姓本就少数,而航空产业的游家更是无人不晓,游家子弟若非在空军,便是在民航,世代学飞。


陆闻惊愕地扭头,“你认识游机长?”


梁铭被他突然的语气转变吓了一跳,转身从柜子里取来矿泉水压惊,又报复性地将100毫升水分五次下咽,半晌,才像是终于想起来要回答问题。


他凑近陆闻,坏笑地眨了眨眼,温热的鼻息绵长地扑向那张紧绷的俊脸。


识多见广的梁少爷忍不住感叹——长得,可真好看啊,明明是乖乖男挂的,怎么就带刺儿呢。


“反应那么大。”梁铭紧盯那漆黑的双眸,片刻不离,“难不成,你和游叔叔之间,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寰城飞往岭东的航线很快,全程才不过一小时二十分钟。


临近机场的时候突然出现山地地形中常有的平流雾,能见度骤然下降。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内,陆闻便感受到,身边那个方才还在对讲机中同乘务长调情的男人,骤然严肃起来。


梁铭扫了他一眼,“走不出雾区就复飞,做好准备。”


陆闻从一旁的资料包中抽出复飞检查单,“好。油量还有近一吨,足够盘旋一阵。”


进近台传来通告,“寰信2185,现在机场能见度800,21号盲降进近。”


飞机的高度仍在平稳下降,一片蒙蒙大雾竟奇迹般的逐渐驱散,岭东的跑道灯出现在了视线之中。


“100,80,50……”系统开始提示距地高度。


梁铭缓慢前推操纵杆,后轮与跑道接触,机身一阵轻颤,飞机平稳落地。


机师与机师之间同飞一整个航线,哪怕再平稳无恙,起落间也能探出对方水平高低。这个第一印象轻浮放荡的少爷机长,似乎,也不是徒有虚名。


很快,塔台的声音便验证了陆闻的想法,“寰信2185,你这落地不错啊,你前面两架都复飞了。左边C4出口出。”


被夸奖的梁铭机长再次恢复那一脸俏皮,得意卖弄得向身边的陆闻眨了下眼。


那眼神被午后的阳光折射得闪亮闪亮的,明朗却不刺眼,陆闻用指甲狠狠扎了一下手心,收回视线。



在岭东的停留时间长达六小时,下一趟航班要到晚上才飞,公司替乘务组安排了酒店。梁小公子当然不舍得放过这绝佳的社交时间——


“换个衣服洗个澡,半小时后酒店大堂见,认识一下新调来的副驾驶。”


把陆闻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小姑娘的语气娇嫩细腻,“半小时哪够呀,我们还要化妆呢。”


梁铭的眼神立刻柔软下来,痞气的笑容爬上脸颊,“化妆?你今天化妆了吗?我还以为这是素颜呢……”


乘务长舒瑞优雅地翻了个白眼,“行了大少爷,赶紧吧,就这一两分钟都不放过播撒你的魅力。”


那天,是陆闻从真正意义上,第一次见到梁铭。虽然,这个男人的名字和照片,曾出现在各大航空报上、民航人内部的论坛和群聊里、人口相传又难辨真伪的传闻里,自然,还有那本暗绿色的皮质笔记本上。


幽默、健谈、随性,毫无机长架子,言辞间总不经意便透露出一股浓浓的浪荡风流,对于身边人的阿谀奉承显现出一种纯天然的来者不拒。


又不仅仅是这样。


仿佛,永远都不知道他哪句话是真,哪句是假。


“梁机长,上次调去客舱服务部那个小狐狸精,是不是你动的手脚?”


梁铭赶紧撇清关系,“得了吧,瑞姐,您都知道那是小狐狸精了,哪能符合我的品味啊,我还是喜欢您这种,成熟有韵味的。”


舒瑞侧手给了他一肘子,“少来这套,那一个月你成天和她飞一个航班吧,然后她就如愿以偿去行政了,不是你还有谁。”


梁铭闷了一口可乐,眉毛轻扬,“今天的主角是我们陆副驾啊,别光说我啊,陆闻,要不你做个自我介绍?”


低头吃菜的陆闻茫然抬头,面向圆桌旁的大家炙热期待的眼神,无趣、但又让人挑不出毛病地说道,“大家好,我叫陆闻,刚从萍城调来总部的副驾,请多关照。”


“萍城好啊,四季分明,水土养人。”隔壁的女孩儿问道,“为什么要来我们这大北方?”


陆闻眉眼微低,语气和这瓷碗里的丝瓜蛋花汤一样淡,“总部发展好,就来了。”


“结婚了吗?家人也都在萍城吗?”说话的是一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大圆眼闪啊闪地盯着陆闻,满脸友善的好奇。若是放一个看不顺眼的,陆闻是绝对不会回答这类问题的。


“没结婚,家人在萍城。”


舒瑞搭话道,“那是怎么入行的,家人有干这个的吗?”


木质筷头间夹起的一粒花生“哒”的一下掉回盘里,陆闻低着头,仿佛毫无波澜,“爱好,从小就想开飞机。”



陆闻不喜欢社交,更厌恶人群。礼貌性地与大家聚完餐,待众人再提议要去KTV的时候,借口自己昨晚没睡好,先回酒店了。


不过,也不是全然没有收获的。


至少他知道了,梁铭那该死的媚眼,并不是仅仅对他一个人的。


还好。陆闻长呼一口气。


回到酒店后简的洗漱,看时间还有两个多小时才有机场巴士来接,陆闻躺在床上想要歇息一会儿,却怎么也难以入眠。


终于,他翻身起床,从飞行箱的夹层里,抽出那本暗绿色的笔记本,封皮是质感醇厚的牛皮,纸张却已经微微发黄。


陆闻用手指拨开书签,墨迹迥异的文字赫然印入眼帘——


梁铭,身高183,体重68,裸眼视力1.0。毕业于首都空军民航学院,飞行时长8000小时,主飞B747/737。梁家独子,大姐梁筱,二姐梁薇,父梁元峥,母华知欣。


……


剪报、彩照、写满字迹的便利贴,让原本轻薄的纸张变得皱皱巴巴。


陆闻用指腹轻拂过那些陈旧的字迹,胸口激荡的愤怒再一次冲破心房,难以平复。


他拿出手机,打开联系人,找到游天翔,电话很快就被接通。


对于手把手教他飞行,又是全寰信唯一一个知道他身份的人,陆闻很信任。


“游伯,我今天,见到梁元峥的儿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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