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酒蛋泥

你必须永远正确。

【小剧场】很难打的三十下 5


  

  颜庭安盯着锁屏界面看了两秒,还是上滑解锁,进入聊天界面。

  

  手指在键盘上空悬了半分钟,才键入:「晚上吃什么了?」

  

  一眼望去,颜庭安和季杭最近的聊天记录居然都聚焦在简简单单的衣食住行上,颜庭安像个很想走近孩子生活、却又无所适从的家长,只能肤浅地停留在三餐和起居上。

  

  季杭居然很快就回复:「食堂。」

  

  「师兄吃过了吗?」

  

  看着熟悉的字眼,甚至都能想像出季杭回复时的表情,可颜庭安却愈发觉得陌生,这种陌生让他心脏都绞痛起来。

  

  「嗯。」

  

  他回复,并问得足够直白。

  

  「还在医院吗?」

  

  季杭:「对。师兄早点休息,不用等我。」

  

  

  

  厚重的双开木门前,季杭回复完最后一条讯息,才将手机放进口袋,随后朝侍立一旁的服务员点头,服务员露出职业的微笑,躬身打开面前的大门。

  

  “哎哟!季主任!”主座的中年男人支起敦实的身躯,顶了个啤酒肚,摇摇晃晃向季杭迈步而来,“恭迎大驾恭迎大驾!可算是见到本尊了,来来来,快请坐!”

  

  季杭肩挺背直,虚虚回握向他伸来的双手,余光迅速扫过包房内的其余宾客,依旧不卑不亢,“不敢当。让姚院长久等。”

  

  一副标准的三角眼在金丝边框的眼镜后头弯成一条弦月,姚亚宁朗声笑了,“哈哈哈哈!姚某不怕等,只要有希望,等等算什么!”

  

  意有所指。

  

  “来来,季主任先入座,我给你介绍介绍。”

  

  朝季杭射来的目光突然就变了味道,男男女女,或试探、或打量、或热切。

  

  神外界的传奇人物,年纪尚轻便站在了行业巅峰,在过去十年内以B市为中心向外拓展,带领国内复杂颅底手术团队向国际前沿水平的进阶,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未来无限可期。

   

  在私立高端医疗极速拓展的当下,季杭无疑是各大医疗机构相竞的目标。

  

  这几年来,向他抛出的橄榄枝都能自成一片小树林了,然而,私立医疗根本从未出现在季杭的人生规划之内过,未来也不会。

  

  季杭一直都不以为然,拒绝起来强硬又坚决。

  

  可姚亚宁又不太一样了。

  

  他是神外出身,是乔硕的顶头上司,也是乔硕所在的国际医院的执行院长。

  

  美酒佳肴的餐桌上人声起伏,姚亚宁一一向季杭介绍宾客。

  

  季杭几乎从不参与圈子里的应酬,识人甚少,只不过凭借与生俱来的记性,大致也能将姚亚宁的介绍词和印象里的几个人像对上。

  

  在座的,还有另三家私立医疗的院长副院长、卫健委的干事、卫监的办公室主任、以及同样是B大体系下另两个附属医院的医务处和护理部主任——季杭对社交的兴趣为零,姚亚宁介绍,他不过出于礼貌和教养点头问好。

  

  话题最终又回到了季杭身上。

  

  “我姚某能让季主任出现在我作东的餐桌上,荣幸之至啊,我们季主任可太难约了。能叫了你有五六次了吧?”这话一点不假,姚亚宁脸上的笑意也看得出诚恳。

  

  季杭恭谦得体,“抱歉,姚院长,之前一直抽不出身。”从支援出差回来后,确实就一直没有停过。

  

  身旁便有人立刻附和,“一直听闻季主任敬业,B大可算没看错人啊。”

  

  “那是捞着宝了!还是两块宝,季主任的弟弟也很优秀!”姚亚宁笑得欢,顺势端起酒杯,端端站了起来,“季主任,我敬你!有朝一日,希望能有机会合作!”

  

  季杭这才注意到银边白底的餐盘面前,分酒器内不知何时已经斟满了一壶浓香的白酒,在白织灯的照耀下泛出浅浅的微黄。

  

  季杭眨了下眼,缓缓说道,“姚院长,承蒙抬举。酒我就不喝了,明天一早还要上台。”

  

  他的拒绝从容不迫,温和松弛,也边界感十足。

  

  姚亚宁瞬间面露难色,尴尬地挠了挠鼻子,酒杯却始终没有放下,“季主任别误会,我们这桌都是自己人,不劝酒。”

  

  “姚某只是诚心想和季主任交个朋友,一直听我们乔医生挂在嘴边的老师,好不容易见着了,表表心意而已。”

  

  “乔硕才入职多久就已经算得上出类拔萃了,那他的老师岂不是更加厉害了?愿意把那么优秀的学生放给我们,季主任,我敬你!”

  

  姚亚宁左侧座的干事笑着附和,“姚院长亲自举杯敬酒,季主任给个面子呗?”

  

  柔和的灯光打在季杭长久未经修建的刘海上,他的眼神藏在阴影之下,掩藏起几分高处不胜寒的倦意。

  

  是个凡人,拥有七情六欲,有在乎的人和事,那么,处在这个社会环境的五指山下,就必然会被枷锁禁锢,多少而已。

  

  他季杭处理起自己的事情来,洒脱凌厉、杀伐决断,可面对乔硕现如今的直系领导,即便是泛泛之交一面之缘,他也不敢随意下赌注。

  

  醇酒下肚,从喉咙口一路到胃里都是暖洋洋的。

  

  餐桌上又恢复了喧嚣,季杭礼貌性的动过筷著,大多数时候都敛着眉目,听人寒暄,偶尔轻轻点头。

  

  直到厚重的木门再次打开,跟在服务员身后的颜庭安,正大光明地踏入季杭的视线。

  

  他才乍然宛如置身冰窖。

  

  颜庭安人缘甚广,从前,都是师兄带着季杭去社交、去应酬、去推他一把,教他一些人情世故,季杭一点也不奇怪,为什么师兄好像和姚亚宁认识的样子。

  

  颜庭安的气场依旧盛然,在年近半百的姚亚宁和一众位高权重的医疗前辈面前,也温良恭俭,平和深稳。

  

  他和姚亚宁交谈的内容,季杭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只看见最后颜庭安手掌朝下、弯曲四指招呼自己。

  

  拿起外套向师兄走去的那几步路像是在穿越银河,漫长得季杭觉得每一步都跨得比他以往人生任何一步都艰难。

  

  颜庭安笑着,拉了拉季杭的袖管,让他靠近自己两步,“不好意思各位,我师弟身体还没完全恢复,还在吃抗生素不宜喝酒,我先带他回家了。姚院长肯给小辈机会,我荣幸之至,今天这桌算我的,大家尽兴。”

  

  

  

  

  时值饭点接近尾声,餐厅内人群攒动,颜庭安的脚步比平时快一些,季杭甚至有些跟不上,错开两个身位,将将跟到了门口。

  

  海湾区地势环山,雨后的夜风清晰地呼啸着,吹落屋檐上的积水,被打湿了羽毛的小鸟停在树梢上瑟瑟发抖。

  

  颜庭安一路没说话。

  

  来往宾客陆续走出餐厅大门,夜风无孔不入地往室内钻,将季杭本就大出一号的衬衫吹得紧贴在胸前。

  

  颜庭安回头,看了眼面色死白的季杭,指向他手里的外套,“外面凉,衣服穿上吧。”

  

  他的语气平静无波,依然是暖调多过冷调。可正是这种语气,让季杭心神惶恐。

  

  确认季杭拉好拉链,颜庭安才回头,踏入夜色之中。

  

  雾霭低沉,停车场分好几层,颜庭安的车就停在地面层,角落里的路灯下面。

  

  他握住驾驶座侧的门把手上,咔嚓,门锁打开,颜庭安很自然地跨上车。

  

  副驾的门锁却没有开。

  

  季杭缩回手,用平整的指甲掐了下手心,小跑着,绕到驾驶座一侧的车窗边,垂手恭立。

  

  颜庭安侧眼看了他一眼,摁下车窗。

  

  季杭着急了,“师兄。对不起。”

  

  这一次,颜庭安没有再说没关系。他靠在椅背上,视线微微向左,“手伸出来,我看看。”

  

  季杭毫无犹疑,直接伸出右手,掌心朝上。

  

  颜庭安温声命令,“翻过来。”

  

  手掌几不可查地一抖,季杭缓缓将手背翻转过来,清晰的针眼和大片的乌青被路灯照得分明。

  

  颜庭安似是又叹了口气——季杭这才意识到,师兄最近,经常在叹气。

  

  “怎么没有多按一会。”

  

  是啊,怎么会青呢?

  

  下午淤青变得越来越大的时候,季杭就在想,他住院这么久,打过多少外周和深静脉的留置针,身上连一片淤青都没见过。针眼就只是针眼,干净利落的针眼。

  

  “季杭。”颜庭安再温和的声音,在夜风的渲染下,也多出几分深沉,“你都要三十二了。”

  

  “从你说想学医开始,十八年了。”颜庭安的手搭在方向盘上,他微微一笑,突然问,“那么辛苦走到今天,觉得值得吗?”

  

  人生不止是工作,但对季杭而言,医学更是一份职业,这份职业彻头彻尾地改变了他,让他得以从阴霾里走出来,拥有面对世界的底气。

  

  季杭垂着眼,“再辛苦也是值得的。”

  

  颜庭安问得很直接,“那么辛苦得来的成就,为什么可以说不要就不要了?”

  

  一纸问诊记录,留下了永远的痕迹,以季杭为患者姓名的病历下面,有安寄远当晚在藤条下转辗回忆出的每一条用药记录。

  

  季杭没料到师兄会突然提到那件事,本就因为酒精而反应迟钝的他,怔愣了好久,才闷声道,“因为,那是小远。”

  

  “我本来就欠他的。”季杭缓缓说道,说着他以为永远也不会说出口的话,“他会做出这种出格的事来,也是我没有教好。那十四年没有教好,这三年也没有教好。我不想他的人生因为这种事留下污点。”

  

  “你欠他的。”颜庭安默默重复,冷静而犀利地问道,“是小远和你说的吗?说你欠他的。”

  

  一反往日的刀枪不入,季杭的情绪带有明显的低落,“他不会。”

  

  “那就是你自己觉得的。”颜庭安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话题跳转很快,“今天为什么要来这个饭局?”颜庭安问的认真,没有半点责怪和质疑,让人毫无抵触心理。

  

  季杭站得笔直,身旁车位的一辆黑色奥迪亮起了灯,绝尘而去,他眨眨眼,看颜庭安紧绷的下颚线,“姚院长是乔硕的现任领导。”

  

  “嗯。”颜庭安知道。

  

  “我拒绝了六次了,两次是想让我去他们医院挂名,还有四次都是饭局。”季杭清楚自己的脾性,但是,“我不想因为自己的关系,影响到小硕,没必要因为这么小的事得罪他们院长。”

  

  颜庭安声音温沉,“嗯。你不想。”落在季杭耳里,却穿云裂石。

  

  云层阴沉,风雨欲来。

  

  “你不想害了小硕,你觉得应当要补偿弟弟。”颜庭安淡淡道 ,“这些,说得好听叫做英雄主义,说得不好听,季杭,就是自私。”

  

  “你只想满足自己的掌控欲,根本不管别人的感受。小远是不是希望看见你以自己辛苦十八年的职业生涯为赌注,小硕会不会心疼你出院一周就要陪他领导喝酒,师兄和你说过多少次,希望你能好好照顾自己——你都不在乎。”

  

  “季杭,你只在乎你自己。”  

  

  “只要你自己问心无愧了就足够了。”

  

  季杭三十二年的人生经历中,从来没有被人说过自私。

  

  头一个人,居然是师兄,是扎针青了一块,都会心疼的叹气的师兄。

  

  季杭静静站在原地,道歉都说不出口。远古的早就长出瘢痕的疤,从心尖迸出一条细微的缝隙来。

  

  他木然抬起眸,轻声询问,“师兄,能上车说吗?”

  

  颜庭安转过头,淡淡看着他,目光平静,“你希望你的弟弟和学生一路顺遂,同理,我希望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师弟平安健康。我想让你多花一份心思在自己身上,不想看见你病殃殃躺在监护室里,好像下一秒就要走去很远的地方,这些,很难明白吗?”

  

  季杭声音很僵硬,“我知道。”

  

  颜庭安就这么毫无情绪地看着他,“是吗?”

  

  这个眼神让季杭觉得心冷。好像所有血液都从心尖处的裂缝里流光了。

  

  颜庭安嘴角轻轻一抿,“你知道。但是,不在乎,对吗?”

  

  季杭纵身一僵。

  

  他在乎。

  

  他明明最不想让师兄担心,怎么就变得不在乎了。

  

  “不必不承认,”颜庭安的语气里还是全无责怪,平静地像是再说无关紧要的事,“在乎你今天就不会出现在这里。”

  

  季杭的眼底涌出一汪红色。  

  

  颜庭安轻笑一声,“季杭,你是不是挺烦我的啊?”

  

  连声带都僵硬到颤抖的季杭,咬牙逼自己挤出几个字来,“我没有。”鼻音深重。

  

  颜庭安笑意仍旧,眼神却带着窥探的审视,“到如今,你还心甘情愿叫我一声师兄吗?”

  

  是不是发烧了,季杭觉得好冷,好冷,心底传来具体的冰冷痛感。

  

  路灯下,他眼眶通红,可惨白的面容又毫无血色。

   

  颜庭安问他,是不是心甘情愿叫自己师兄。

  

  一口气憋在胸口,胸前像是被重物压着,说不出来一个字。

  

  沉默即是答案,颜庭安笑得更深了,“你应该很烦我。我管东管西的,不过是个名义上的师兄,还偏要像管儿子一样管你。前两年我不在你身边,你不是也过得很好吗。我早该想到的,你已经成长到,并不需要我在你身边了。是我自作多情了,也没有资格要求你在乎我的感受。”

  

  季杭宛如溺水的少年,扑腾着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我没有这么想过。”

  

  颜庭安像个求知的孩子一样,认真看他,“真的吗?”

  

  【彩蛋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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