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剧场】很难打的三十下 9
唐文被持久不灭的手机银幕亮醒,揉着迷蒙的眼睛,瞥了眼床头的数字时钟。
脚后跟在被子下踹了颜庭安一脚,翻过身去背对他,咕哝道,“你是网瘾少年吗?深更半夜了,还抱个手机。”
手机屏幕里是主卧门外走廊的实时视频,衣冠齐楚的季杭已经在门口站了有五分钟。
右手持藤条,时而捏紧,时而磨搓。
让颜庭安想起,从前刚来家里时,为等弟弟电话,就在客厅座机前傻愣愣站着等的少年季杭。
不知道干等并不能等来电话,就像不知道杵在门口并不会等来芝麻开门。
哎。
真难教。
颜庭安将手机屏幕调暗,附身安抚妻子几句,在唐文半梦半醒的“别吵架”的叮嘱中,掀开被子下床,走向卧室门口。
EVD导管通道出血并不是个常规问题,安寄远来电时的情绪已经十分克制,可季杭仍旧能听出他犹疑背后的紧张。
给过紧急处置的意见,季杭却第一次在弟弟的求助面前,无法给出确定的答复。季杭只说,他会尽量赶来。
颜庭安的手劲不减当年,大概是有意要给他长记性,有过之而无不及。身后火辣辣的疼愈演愈烈,就连为辅助睡眠而购置的重力被,都在过去几个小时内,成了变相惩罚的工具。
而师兄的字句训话,更像是全无办法规避的尖锐刺刀。
每一遍荡漾在脑海中的回放,都闪着银光,刺进他破碎不堪的心脏。
不可能接了电话就走。他深知,自己无法承受颜庭安再次震怒的后果。
可该怎么做,季杭还没想出来。
眼前的门,忽然开了。
季杭一怔,呼吸都滞住。苍白干涩的嘴唇微微张着,写满无措。
颜庭安身穿棉质的黑色短袖家居服,手机贴紧在耳边,屏幕在他的一边侧脸上打出亮白色灯光,另一边沉寂在夜色中,看不分明表情。
他轻轻对电话里“嗯”了一声。清明如镜、毫无睡意的眼神才扫了一眼面露惊惶的季杭。
师兄是出来打电话的。季杭的心像是退潮一般,露出一片干旱。
像是很认真的在听电话,颜庭安面无表情地在身后关上卧室门,举着手机从季杭身侧路过,时不时对电话里回复一两句。
“我知道了。”
“明天再说吧。”
……
走到楼梯口,颜庭安像突然意识到什么。
微微停住脚步,歪了歪脑袋,又黑又冷的目光,朝怔愣在原地的季杭凝视了一眼。
季杭被看得冷汗倏然冒出,下意识小步跟上——颜庭安才又收回目光,抬脚向楼下走去。
夜晚的家中很安静,可电话那头的声音大概特别轻,轻到季杭完全听不见一丝除了自己沉重呼吸之外的声音输入,也就根本猜不出颜庭安是在和谁通话。
他只是像个挂件一样跟在师兄身后,跟到恒温饮水机前。看颜庭安单手打开蜂蜜罐,用搅拌勺挖了一小勺到玻璃杯里。然后将水温调至五十度,放了杯温水。
颜庭安低着头,一边听电话,一边慢慢搅动长勺,侧脸很认真,少见的严肃,就好像是电话里真的在说什么棘手的事情,直到蜂蜜完全融化成奶白色的蜂蜜水,才转身递给季杭。面色很淡,眼神低垂着,没有看人。
颜庭安走回餐厅,拉开餐桌旁的木椅,斜着坐了下来,他一只手随意地搭在桌子上,另一手拿着手机,手肘搁在椅背上,双腿交叠。
季杭在师兄面前站定,几秒之后,便感觉到一道逐渐冷峻的视线,落在他手中的蜂蜜水上。
颜庭安对手机里轻轻吐了三个字,“不像话。”
季杭的手指一抖,捧起杯子,仰头咕嘟咕嘟把蜂蜜水喝完了。
他像提线的木偶,任由一个表情、一个眼神而牵制。
嘴唇上的干皮顺从地收敛起来,染上几分湿润的粉色,终于不像下一秒就要抢救的模样。
等季杭把杯子洗完再回来,颜庭安已经打完电话,斜坐在餐桌旁边的姿势一点没变,仿佛很有耐心。
“什么事?”
“师兄。”
季杭不动声色的深呼吸,唤出一声师兄后没有得到负面的回应,才敢一气呵成把前因后果和师兄说了。
一个字没有隐瞒,半点不敢欺骗。
颜庭安安静听,面色很淡,不掩疲倦,全程用平和且深的目光看着他,直到季杭说完最后一个字,才从上至下打量穿戴整齐的季杭。
一点不严厉地问,“你是已经决定去医院了,来通知我的。还是,来征询我的意见?”
季杭抿唇,屁股上一跳一跳的痛,垂目道,“小杭请师兄训示。”
颜庭安意味深长地看他。
真的,很难教。
——但也不是教不会。
费尽心思的一顿训诫,打得不轻,话更是说重了,才换来微小的、颤颤巍巍的一步。
不过没关系。
季杭只要愿意跨出一步,剩下的哪怕有九百九十九步,都可以由他来。
即便连这微小的一步,都是试探。
颜庭安声音一沉,严厉,“那就跪着。”
季杭的脸上瞬间褪去血色,咬着牙原地笔直跪了下来。藤条用掌心托着,置于胸前。
颜庭安太了解他,“安寄杭,你是想去的,对吗?”
季杭不敢撒谎,“……想。”
“刚挨完家法,晚上喝了酒,白天因为低血压输了液才能继续上台手术,出院不过一周。”颜庭安看他,平静地拷问,“这样也要去,对吗?只不过是因为刚挨了打,屁股还疼着,才有所忌惮,是不是?”
是,也不全是。这些都不是最大的障碍。
季杭真正害怕的,不是这些。
“师兄……别生气。”
颜庭安忽然笑了,“安寄杭。”
“你总是好像这么乖巧。”
“口口声声让我不要生气。我生气了,也可以揍你一顿撒气。”
他继续笑,很平静地弯着嘴唇,“可我认识你十八年,从来没有一天,比今晚更生气了。”
季杭的心脏像是要撕开了一样的疼。
餐厅的灯没有开,唯一的光线输入是厨房的壁灯,颜庭安的眸心很黑、很深,看不见底。
深邃中透着无情,声音蓦然就冷透了,“是不是,从小没有给你立清楚规矩?”
“听不懂,我前面说的,‘说到做到’是什么意思吗?”
季杭心一沉。
手却轻了。
颜庭安拎起藤条,手腕在餐厅侧面的立式垃圾桶上轻轻一扫,垃圾桶盖子缓缓打开。
在季杭惊恐的注视下,颜庭安毫无犹豫地将藤条扔了进去。
“现在明白了吗?”颜庭安淡淡看他,“你可以去了。季主任。没有人拦着你。”
季杭颤抖的双手并没有落下,窗外的雷雨像是吹进屋里来,他跪得摇摇欲坠,脸上浮现出痛苦,“师兄——”两个字刚落下,眼尾就红透了。
“别叫我。”
季杭眼里的光全都熄灭了。
颜庭安气场盛大、强势。
沉静的目光在季杭慌乱的眼神、表情、手指间游移,将他每一丝的痛苦尽收眼底。
“你应该开心的,安寄杭。你说你长大了,就不希望我一直把你带在身边护着。你如愿了。”
“起来。”颜庭安用脚尖踢了踢他的膝盖,语气平和,却让人心神溃败,“今后我们平起平坐。你和科室里的人一起叫我颜教授就好。”
季杭没有动作,心底的绝望却无所遁形,眸心又黑又湿,“师兄,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才说过,季主任记性这么差的吗。”颜庭安淡声说,“装乖巧、流泪、请罚,都没用。”
“我说到做到。”
颜庭安没有情绪的表情很平静,动作却一反往常地强势、专断。
他起身,紧扣住季杭单薄了不少的肩膀,将他从地上拎起来,暴力地将季杭往他的房间里拎。
那只手用了十足的力,季杭的肩膀被捏的很痛,痛到骨头里。
颜庭安推开季杭的房门,先前替他收拾出来的衣物仍旧堆在沙发上,他熟门熟路地拉开衣柜,从顶层抽出一个大号的运动背包来。
“收拾一下。我送你。”
衣柜的最里层被打开,里面都是季杭年少时的衣物,甚至在二中上学时的校服,都整整齐齐地叠着。
颜庭安全都拿了出来,扔在泪流满面的季杭面前。
“今天带不完没关系,我改天寄给你。你先挑贵重物品就好。”
“我会把指纹锁改了的。以后没什么事不要来家里了。”
“通讯方式你可以留着,但也请不要越界。做好你的季主任。”
他要季杭把所有曾经存在于自己生命里的痕迹,全部销毁。
语气迫人而紧凑,不给任何喘息的余地。
像赐予达摩克利斯之剑的僭主,目光清明、逻辑严谨,威严而不可违抗。
“没什么好哭的,安寄杭。几个小时前才挨了家法,你还是学不会听话,还是要消耗自己。”
“是我没教好你。”
“你的师兄、你的弟弟、你的学生,都没办法成为你能好好照顾自己的动机。”
“你只要自己开心就行。对不对?”
季杭像是溺水的人儿、搁浅的鱼,胸腔扑腾,却喘不过气来。以死寂般静如止水的眼神,茫然地看向颜庭安。
颜庭安视若无睹,他径直走到季杭的书桌后,拉开他右手边的抽屉,抽出一叠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纸张来。
那是季杭从小到大写过的保证书。
他最不喜欢写保证书了。
可犯错误的时候,颜庭安总会以各种方式让他写。
字迹从幼稚扭曲,到成熟锋利。
这一刻,都在颜庭安有力的手指下,稀碎成末。
他没有停。
紧接着,是季杭各时期的反思记录,是一份又一份颜庭安手记修改的病例分析,再底下,是颜庭安持续在为他整理的,关于季杭患有的这类先心病的科研进展——都被亲手撕成碎片,齑粉般散落眼前。
“师兄!”季杭无力地跪落在地上,脑中炸开一枚鱼雷。
心跳和呼吸开始放慢,趋于停滞。
“还要叫师兄吗?”颜庭安面无表情,冰冷眼神从地上散落的碎片上缓缓抬起,刺进季杭无望的眸心,他冷漠地居高临下,“别了吧。我听了都觉得恶心。”
“别叫了。”
季杭跪在地上,像个淋湿的大猫,炸着毛发抖。
原来师兄真的可以轻易扔掉它,就好像扔掉一个小动物一样简单。
既往十八年的扶持和相伴,都不过一缕云烟,挥挥手就散去了。
雨好大。像是下到了这狭小的屋内。
遮蔽了视线。模糊了感官。
让季杭整个人都失去了惯常的意识和认知。
他跪在这里,不再是人前高高在上的季主任。
颤抖着,任由具体的、沉闷的钝痛蔓延胸腔,依旧不肯松口,“师兄,别吓我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我改。我不去了,你不要吓我了,我……”
声音很轻,在颤,像是要沉到海底,“我害怕……”
“我怕。”
一米八十几的身躯,跪在冷硬的地板上,像个流落街头的残疾动物,没有一点反抗的能力,眼底只剩绝望的无助。
他确实是事业有成、家庭美满,已经逐渐学会和原生家庭和解的季主任了。
可曾经有这么一刻,师兄是他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小杭没有不要师兄管。”
“我没有嫌师兄烦。从来不烦……只会觉得不应该,这么大了,还要劳师兄操心。”
“师兄心疼我、担心我、挂念我,我都觉得自己很幸福,很幸运。”
“我想叫师兄,叫一辈子的。”
他哽咽着,恸哭着。
“本来都要死掉了。可是遇到了师兄。才觉得活着很好。”
每一句颜庭安故意戳他的狠话,季杭都记得清清楚楚,一字不差。
每复述一遍,心里都被捅得稀烂。血水伏流到眼眶里,汹涌而出。
可季杭偏要说,每一句,都带了满腔的破釜沉舟的孤勇。
他如此卑微、绝望、痛苦的时刻,向来温沉亲和,将他捧在手心的颜庭安,像个森冷矜贵的神明,高高在上,站在两米开外的距离,一言不发地低垂眼眸,凝视他。
“每次叫您师兄,没有一次是敷衍假装。”
“开心是真的,真诚也是真的。想要一直叫下去,也是真的。”
“师兄永远不可能在我的‘舍弃’之中,我不是有意欺骗的。如果知道您会这么生气,我肯定不会这么做。”
一边哭,一边说。
一口气没理顺,就开始剧烈的呛咳,咳得鼻涕眼泪一直落,等咳顺了,又迫不及待要说。
“小杭不是没心没肺。小杭知道师兄对我好。”
“我生病,师兄会担心、会心疼。”
“我也不想……不想师兄总是心疼我。”
“命确实是捡来的……但不是死了也没关系。”
“我死了……如果我死了……”季杭颤抖得厉害,离崩溃一步之遥,“师兄肯定会很难过吧。”
“大概也不会有其他师弟了。我知道的。我知道。”
“我不想师兄这么难过。”
季杭紧紧闭上眼睛。
想想,就觉得要喘不过气来了。
胸口发闷。
肺也要炸开。
“……师兄”
“师兄。”
“师兄——”
不停的叫。
【彩蛋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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