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剧场】很难打的三十下 7
唐文愣眼看向面色僵冷、端着勺子手却不停颤抖的季杭。
她认识这个小师弟的时间不长,大多数时候看见的,都是人前无坚不摧的季主任,从来没见过苍白到可以用狼狈来形容的季杭。当然,也从未听闻颜庭安对这个小师弟说重话,向来提到季杭,都是一脸宠溺和温柔。
直到颜庭安的身影闪进书房,唐文才震惊问道,“你和你师兄闹别扭了?”
季杭嘴唇抿紧成一条线,干涸的唇皮开裂似的,摇了摇头。
嫂子太抬举他,他哪敢和师兄闹别扭。
唐文劝道,“别理他。”想了想又说,“不过你想回去住段时间也好,省得每天面对他的臭脸。”
季杭还是一个劲摇头。
不论唐文的猜测有多离谱,他都腾不出半点力气做出回应。
颜庭安的三句话明明说得温雅平和,没有一点置气的意味,更谈不上严肃的训斥,可季杭却像是被当头敲了一棒子。
整颗脑袋都是懵的。
「他有自己的安排吧。」
「也是大人了,我们不用管这么多。」
「管得多了,只会给人添堵。」
季杭想起了很多事情,脑海里的画面如万花筒般迷幻地重复叠加——当年公车上,被卖票阿姨调侃后试探自己有没有嫌弃师兄,得到否定回答后,那副自豪的、得意的笑容;为季杭可以选择喜欢的专业,颜庭安差点被陈析打死,艰难争取到妥协后,顶着遍体鳞伤的身躯,却由衷为他感到雀跃的眼神,那样闪亮、充满希望;还有,每一次多学科会诊、大型查房和院级会议上,在所有人的瞩目中,一次又一次微笑着坚定走向自己的脚步。
小时候季杭随口骗师兄一句,也是会像别家小孩撒谎一样,被当作原则性问题,被师兄揍,可长大了,颜庭安对他的容忍度越来越高,屡次欺骗和隐瞒、阳奉阴违,大多也只换来无奈的调侃。
季杭从来没有嫌颜庭安烦,不会觉得他管的多,又何从谈起添堵。
他难过的好像血液都要凝固了,可又清晰的知道是作茧自缚。任何一段亲密关系都会有对彼此失望的时候,更不用说是在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试探和挑战之下,通过撒谎来粉饰太平,那师兄所有的关心和付出都会变得毫无意义。
红豆汤没有喝完,季杭回到自己的房间,沙发上整整齐齐地叠着他的日常衣物。
季杭走近,视线落在衣服后面静静躺着的藤条上,突然就心疼得狠狠一抽。
原来,是连家法也要他收回了。
季杭想起那天趴在沙发前找藤条的时光。藤条找到了,可扬言要他还债的人,却不想打他了。
眼眶怎么这么酸,滴了柠檬汁似的。
季杭根本没有带家里钥匙,席鹤还在出差,他回不了家的。也不想去医院,让小远看见如此混沌的自己。
他本来就不是一个很听话的人,当年院长办公室受政治压力,出通告禁止季杭上台,他季杭眼睛都不眨一下,纵身坦荡,照上不误,还能把他从手术台上绑下来不成,有什么处分担着就是了。
然而,颜庭安不让他叫师兄、不想和他说话、要让他走——季杭就真的不敢叫师兄了,真的不蹭过去和师兄搭话、真的会走。
即便回不了家。
深重的夜色有令人溺毙的窒息感,冷风萧瑟,将严密的香樟叶打得沙沙作响。
季杭站在楼宇前的香樟树下,眸心里的慌张和局促逐渐褪去,只剩月光照不分明的失落和孤寂。
好像,没有地方可以去。
他站在那里,踟蹰不前。
就像刚才站在停车场上、站在师兄家门口一样,双脚被定住了似的,任何动作都很艰难,感官变得模糊,看不见来往行人的注视,也感受不到时间流逝。
直到,身侧的黑影停顿在两米远的距离,好久都没有移动。季杭才堪堪转过头,看见来人,瞳孔狠狠一震。
他动唇,下意识想要叫师兄,却在音节迸出嘴边的时候强硬收住了。
颜庭安还是那般面色平沉,不凶、却也不似以往那般温柔。一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另一只手拎着一袋垃圾。
淡淡评价道,“你嫂子放在门口的垃圾,下来也不知道带走。”
季杭出门的时候脑子宛如浆糊,怎么可能还想起唐文没来得及扔的垃圾,顺便带走。
他垂着眸子,用干哑的嗓音道歉,“……对不起,我没看见。”
颜庭安看了他两秒,继而将垃圾袋举到季杭面前。
那双在手术台上接递器械干脆利落的双手,恭恭敬敬接过颜庭安手里的垃圾袋,什么都没说,抿了抿嘴,转身就跑去替师兄扔垃圾了。
刚小跑出两步,一道温声的命令便从身后的夜色中破出,“不要跑。”
季杭乖乖放慢脚步,挺胸拔背,踏着主任的气势去扔垃圾了。
——可垃圾站关门了。
保安大叔打着哈欠走到路灯下的年轻人旁边,“你这也太晚了,垃圾车早走了,明天早点来。”
季杭尴尬地搓着手指,“请问,附近还有其他垃圾站吗?”
保安斜眼看了眼季杭,又看了看他手里的垃圾袋,不耐烦道,“你这才多少垃圾,就这么着急扔吗?还非得今天晚上扔?真是奇了怪了。”
这点垃圾,就这么着急扔吗?非要赶着大晚上跑下来扔一趟?
季杭不解:我师兄吩咐的,当然着急。
没完成任务的季杭,抱着惶恐而愧疚的心态走回楼宇下面,颜庭安两只手插在口袋里,靠着香樟树粗壮的树干,闲散地歪着头,看季杭快要埋到胸口的脑袋,和不动声色往身侧藏的垃圾袋。
他刻意将语声降了两分温度,可在季杭听来,简直如坠冰窖。
“是太麻烦季主任了吗?”
季杭吓得脸色刷白,掐着手心答道,“对不起,师兄,垃圾站关门了。”
这句称呼几乎是慌乱时刻下,本能叫出口的,说完才后知后觉自己已经不被允许,果然看见颜庭安微微皱了皱眉头,立刻补救道,“我可以带回我家里扔。”
带回家扔?
路灯昏暗,颜庭安眼神锐利依旧,他盯着季杭局促的表情看,怎么看,都觉得不太聪明的样子,究竟是怎么在三十二岁的年纪就足以称雄一片医学领域的。
“不用了,拿上去吧。”
季杭才要抬手递还,却发现颜庭安已经往楼洞里走去,他沉默在原地看了一会,终于抬脚跟上,和一个无声的小挂件一样,跟着颜庭安走上楼。
进门后,颜庭安也不往里走,就站在客厅里定定看着季杭,看他去厨房把垃圾袋又套了一层袋子,放到厨房角落的地上,确保干净的垃圾桶里已经套好新的袋子,才转身洗手。
“开热水。”颜庭安命道。
季杭吓得手一抖,水溅出了水槽,“哦。”
每个手指都洗的很干净,身后颜庭安的目光沉静,他大概并不知道自己默然不语的时候,看人的眼神就会自带压迫感,像是要把已经脆弱不堪的季杭看出千疮百孔。
这几天天气潮湿,寂静的窗外又传来了雨声,化入夜色,听不分明。
颜庭安静静等季杭收拾完,才转身走进书房,这一次,他没有关门。在师兄审视目光下的季杭确实变得不聪明,但他也不会装傻,脚步微微顿了顿,便跟进了书房。
颜庭安坐在双人沙发的一侧,面前的茶几上是屏幕打开的笔记本,他神情淡然闲适,全然是一副要和你聊家常的模样,让人毫无戒备之心。
季杭走到颜庭安膝边,不经大脑思考,也没有接受颜庭安的任何表情提示,身体却是最诚实的——
他屈膝,端端正正跪了下来。
“安寄杭。”颜庭安用冷静的语气,叫出这个独一无二的称呼。
“难受吗?”
季杭抬起头,眸子里茫然一片,像在望那皑皑白雪。
良久,他才木然从喉间发出一个“嗯”的单音。
颜庭安点点头,“应该很难受吧。”
他浅浅一顿,继续说,像聊天一般和人共情,“你只是不想要我担心,不愿看见我心疼,想方设法的,不希望我再为你的身体日夜挂念。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会一次次骗我的。”
季杭微微怔着,在颜庭安温柔的语声下,后背催出一片冷汗。
颜庭安不过浅浅的笑,“那如你所愿好了。”
他说,“从今往后,我不担心了,不心疼你,不挂念你身体好坏。”
“随你如何糟践自己,我都不多说一句。”颜庭安平静地问,“你告诉我,你会开心一点吗?”
不担心。
不心疼。
不挂念。
相敬如宾。
也形同陌路。
季杭的身体狠狠僵住了,眼底散出无可掩饰的痛苦,“不是。”
颜庭安置若罔闻,“如果这种相处模式能让你开心一点,那我们就这么做。”
“从来你想要的生活,我都会满足你。这次也一样,只要你开口就好。安寄杭。”
“师兄。”季杭顾不上颜庭安是否允许,他几乎从来没有这般惊慌失措过,开口就是近乎绝望的嘶喊,“师兄,不是这样的。”
颜庭安认认真真凝视季杭慌乱的眼神,对他逐渐压抑的呼吸无动于衷。
很久,久到季杭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嘴唇愈发苍白。
才确认似的又问了一遍,这一遍,不再温柔沉静,是铿锵的严厉,“要这样吗?”
季杭眼底通红一片,艰难地动唇,“不要。”
颜庭安冷静地看他,看季杭逐渐藏不住的痛苦从眼角溢出,却没有一点要安抚的意思。
三十下,光凭藤条戒尺的威力,根本难以触及本质。可颜庭安动手就要追求性价比。要他疼,就要用他最在意的事情作刀,疼到骨子里去,才记得住。
而现在,还不够疼。
“跪过来。”
笔记本电脑轻轻一转,其实就能送到季杭面前,可颜庭安不要,他等季杭僵硬的膝行到了侧面,才调出一个视频文件来。
是一段客厅的监控视频。
左上角的数字时钟,跳跃在季杭因心肌炎转入重症病房的第三天。
“哐”的一声重响!
视频里的安寄远一记重拳砸在玻璃茶几上,眼泪成串的掉,掉在颜庭安浅色的休闲裤上。
鼻音格外重的嘶吼。
「我还不够冷静吗?!你要我多冷静!!」
「为什么上了治疗肌钙蛋白还是一天比一天高?为什么抗生素用下去C反应蛋白还是降不下来?!心包积液究竟要多少才能抽!」
「躺在那里连睁眼都费力的是我哥啊!他很难受你知不知道?!」
安寄远绝望的跪了下来,捂着肚子,用脑袋抵住茶几,「庭安哥,你究竟知不知道,那是我哥啊,他难受他也不会说的——你懂不懂他啊——」
颜庭安蹲在他身边,伸手替安寄远理了理被鼻涕泪水打湿一片的碎发,在他耳边低声说话,声音太轻,没能收录到视频里,季杭只看见,安寄远哭得更厉害了,整个身体都在剧烈抖动。
……
视频有十分多钟长,安寄远喊到最后喊得累极了,只剩断断续续的哭声。
那泪水就像硫酸滴在季杭的心上,胸口传来清晰具体的痛感。
他在重症监护室前几日的记忆并不完整,可如今硬要回忆,也能记起来,朦胧的画面里好像有安寄远哭到红肿的双眼。当时并不觉得异样,因为他的小远总会顶着红肿的双眼,向他扬起最明媚的笑容,用起伏夸张的语调和他分享科室里的趣事。
颜庭安按下暂停,转头看握住拳不住颤抖的季杭,鬓角有肉眼可见的搏动。
这么强势无畏的一棵木头,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眼睑下面都是水。
颜庭安没有任何安慰,还是这么冷静地看他,淡声说道,“你十四岁那次,术后进监护室,不想让小远进来看你,我给你拦住了。”
“这一次,我拦不住他了。”
“你的小远长大了,不会在监护室张牙舞爪、自顾自发泄情绪,知道在你面前强颜欢笑,鼓励你、安慰你。”昏暗灯光下,颜庭安的瞳仁漆黑一片,让人难以分辨,他究竟是在看功成名就的季主任,还是那个狼狈弱小的十四岁少年,“那你呢,安寄杭?”
“你是不是还觉得,自己还是那个十四岁的少年,在这个世界上了无牵挂。活着可以,死了也可以。”
季杭眸心狠狠一震,呼吸倏地停滞。如利剑刺破心尖,将封存的回忆刺得支离破碎。
颜庭安其实不知道季杭的童年是什么样的,是不是也曾在一丁点的爱和期待中成长过。他只知道,那些真正刻骨铭心的伤,季杭从来不会说。那过早预支的墓地、日复一日如对待试验品般的药物和针剂、数不尽的来自亲生父亲和家族的嫌厌,这些,季杭从来都不与任何人、哪怕是颜庭安提起过。
就好像,这些事情从来都不会伤到那个瘦弱如鹌鹑的小孩。
遍体鳞伤的躯壳下,一定有一颗强大的内核,才能用近乎麻木的冷静来面对这样的过往。
这份麻木,就一直陪着季杭长大。
一年,两年,又一个十四年,直到十八年后的今天。
颜庭安曾经以为,这些年来自己毫无保留的偏袒、搀扶、爱和陪伴,能将这棵小木头修建出枝繁叶茂来,长出坚韧宽厚的枝桠。
他确实做到了。
可季杭的人格底色里,那融入纹理的麻木和冷静,依然难以磨灭——他觉得自己无足轻重,他认为他不配得到关心和爱护。
颜庭安低头审视季杭的呼吸,从停滞到急促。他知道他的小杭,在这一刻,或许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需要一个拥抱,可颜庭安——不论他平时如何与季杭嬉笑逗骂——他都还是个十分称职的训诫者。
他的声音,温和也残忍,“小远辛苦忍了十几年,为能并肩站到你身边。这么骄傲的安家小少爷,为你到处求人,给心内科的主任端茶倒水送礼,卑微的跟任何求生的患者家属一样。”
颜庭安将茶几上的手机往季杭面前推了推,“来,你亲口告诉他,下次不用这么忙。你哥死了就死了,没关系的,不用在意。”
季杭的眼球缓缓转动,滚烫的泪水终于无声地落下了。
这一落,便停不下来了。
他哭得悄无声息,衣襟却很快湿透了大片。
颜庭安继续用很淡的声音说道,“你三十二岁了,还觉得在这个世界上了无牵挂,想怎么活就怎么活。家庭可以放在身后,小远也不需要为你这个哥哥担心。”
“师兄呢?把我放在哪里的?”他的语气中没有责怪,不像诘问,只是单纯的求知。
“过去的十八年,你每次满脸真诚、满眼开心地叫我师兄,也都是骗人的吗?”
颜庭安认认真真地确认。
“是不是?”
眼睛很快就肿了起来。纸巾就在茶几下层,颜庭安却没有要帮季杭拿的意思。
这段师兄弟关系,是从前很长一段时间,季杭黑暗人生中的唯一光亮。他珍惜,更感恩颜庭安的出现。季杭不善表达,于是,就将那份过于炙热的情感,藏进每一次的呼唤之中。
那一声师兄,是十八年始终如一的饱满和真挚。
而如今颜庭安问他,是不是骗人的。
季杭清晰感觉到,灌注心脏的血液在慢慢流向绝望。
他想开口,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颜庭安安静等了一会儿,才又往前推了一步,“是的话,就直接一点告诉我,没必要遮遮掩掩。你不必这么累得想着扯谎,我也能少一份惦念,不好吗?大家都轻松。”
【彩蛋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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