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酒蛋泥

你必须永远正确。

4. 你是人不是梦


  顾千潮也曾想过,自己或许会在某个夜黑风高、细雨连绵的夜晚,于人烟稀少的街角偶遇向野。


  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场景假设,反正一定不是天高明媚的大晴天。


  落魄潦倒的痞气少年,眨着和顾千潮记忆里的弟弟几乎一模一样的圆眼,破烂的双肩包里却插了把斧头。


  被问及才指向训练馆背面绵延的苍山,说,他回家需要穿过那片山林,砍了灌木才有路。


  每次想到这里,顾千潮就会问自己,如果当时提前预知结果,还会捡孩子吗?


  可惜这样的如果从不存在。


  顾千潮将印有“教练“”二字的训练服换下,套了一件薄款修身的石墨色冲锋衣,鸭舌帽盖住小半张脸。


  气场严盛,步伐过于理所当然,侧身闪进抢救室也没被拦,昏昏欲睡的保安只道是敬业的主任下班后来查房。


  刺鼻的消毒剂混合血腥味迎面扑来,顾千潮不自觉地凝起眉往里走,越靠近目标,那股陌生的熟悉感越发显著,地面和鞋底的阻力变大,双脚像是被黏住了,越来越沉。


  最里侧的床位前,仪器围了半圈,小巧的银色助听器,静静躺在床头桌上。


  床尾立着两位身穿白大褂的医生,手中举着一张影像胶片,对着头顶的白织光指指点点。


  病床上,向野毫无血色、灰暗的脸颊映衬在洁白的床单上,凌乱无序的长发被压在枕边,安静地闭着眼。


  瘦了很多,脸上就剩一层皮,几近透明的皮。氧气面罩松松垮垮地套在下颌,呼吸间,白雾打在面罩的内里,隐约遮住嘴唇上斑驳的咬痕。


  少见的温驯和乖顺。


  却也能闻到向野所到之处,那种独有的、弥漫着心死和阴郁的气味。


  其中一位医生先向顾千潮身边走了两步,“是顾先生吗?”


  顾千潮点头,问好。


  “刚好。”医生略带好奇的眼神在顾千潮身上扫了一个来回,介绍道,“这是神经外科的会诊医生。”


  神经外科?顾千潮的眼皮轻轻一跳。


  会诊医生收起影像胶片,语气轻松随意地表明,病情并不复杂,颅内占位引起的癫痫,大概率是脑膜瘤,需要做开颅手术。


  三言两语给出方案,“这个占位肯定不是两三个月内形成的,体积会不断变大,建议当机立断切了它,现在开颅骨窗还能小点。”


  肿瘤?


  开颅手术?


  这是一个十八岁的孩子应该生的病吗?


  竞技体育运动员的气势凛人,顾千潮缄默不语思考时,眼神会不自主变得犀利,透出一股掩不住的杀气,刀锋亮剑。


  会诊医生大概是误会了。


  话音突然中断,再次打量起眼前的顾千潮。


  黑帽子、黑外套、黑色的休闲裤,帽檐压得很低,听说这个小患者从前还吸过毒,虽然如今的尿检阴性……


  怕不是什么黑帮老大。


  强势的语气变得柔软,医生迂回地给出其他方案,退让道,“实在想要保守治疗的话,就先吃抗癫痫的药,药不能断啊每天都要吃,这个小朋友的血清药物浓度一干二净,平时根本没在吃药的,这怎么行。”声音越来越小。


  顾千潮稍稍抬起脸,露出皱起的眉头,突兀问道,“这么小怎么会有肿瘤?”


  “年纪是小了点,不过脑膜瘤一般都是良性的,切掉就好,不影响以后生活。”医生看了一眼床上的向野,推断道,“可能和他的工作有关吧,电焊工会接触到很多有毒气体,电辐射之类的。”


  顾千潮不禁诧异,“电焊工?”


  两个医生面面相觑看了一眼,不答反问,“顾先生究竟和患者什么关系?”连他做什么工作都不知道。


  什么关系。


  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的关系。


  顾千潮有些不耐烦,又必须思量措辞,只能说,“我是他的教练。”


  医生:……


  “患者父母呢?”


  顾千潮不欲多言,“不在了。”


  “不在了?”神经外科的会诊医生显然没有从急诊得到可靠消息,惊讶地又看了一眼向野,“那他是孤儿吗?”


  顾千潮的眉头彻底皱了起来,脸色也冷了,落在旁人眼里就像是手起刀落的阎王。


  神外医生悄悄向后退一步,拉过身旁的急诊同事,放低声音抱怨,“怎么又是这种不清不楚的患者啊?这手术可不小,教练能做主吗?就算不说谁签字谁负责的问题,术后没人陪护肯定不行。没有其他亲属吗?旁支家庭的叔叔伯伯什么的?他才刚成年,之前都是谁照顾的呢?把照顾他的人找来啊!”


  没有。


  有也无济于事。


  顾千潮最清楚不过,向野至今十八岁,本应作为孩童、青少年被呵护的人生阶段里,从未出现过一个拥有基本社会功能的健全的正常人。


  除了自己。


  情况特殊,急诊和会诊医生商量后,说要等户籍警来确认,属实的话要上报医务科申请。


  顾千潮很理解。


  他脸臭,话少,举止像来闹事复仇的黑帮老大,但实际上是个配合的良好市民,第一时间去缴了住院押金,免得徒增猜忌和质疑。


  他只是有些烦,无所名状地觉得心烦。摸了口袋,发现没有带烟。


  电焊工,肿瘤,为什么不吃药,什么时候出狱的,怎么又瘦成饥荒儿童一样?


  四年了,从来都没有想过来找他吗?

  

  还是觉得曾经的教养不过是一场笑话?


  太多疑问。




  

  药物作用逐渐消退,顾千潮回到病床前,护士正试图按住向野张牙舞爪的手臂。


  顾千潮加快脚步,单手就把向野两只手手腕拽成一股,捏在半空,开口就训,“别动!”


  没再动了。


  久违的训话声传入耳道,少年的身躯蓦然僵硬,死尸般的一动不动。


  滚圆的眼珠在眼皮下面翻转了九九八十一圈,才颤颤巍巍睁开了一条缝。


  灰暗的眸子里探不出任何情绪,没有丝缕波澜。


  向野安安静静、怔愣看了顾千潮几秒,旋即闭上眼,嘴边不知在嘀咕什么,顾千潮没听清。


  他的注意力全被眼前这双手吸引了过去。


  双手小指的第二骨节,以畸形而骇人的角度向手背侧翻转,关节比其余手指骨节大出两倍。


  “他的手指是怎么回事?”顾千潮抓着护士就问。


  护士回头看了一眼,“哦,这是陈旧伤了,看着像是之前骨折了没复位吧。”


  那股烦躁的情绪再一次汹涌澎湃,顾千潮摔开了向野的手腕,两条没骨架似的胳膊砸在床边。


  细微的疼痛感是唤醒向野沉睡灵魂的导索,他骤然瞪开眼,眸心震颤,惊愕地看向立在床边的高大身影。


  五官更加锐利,气场更威严了,卸去几分竞技场上的凶悍和锋芒,多的是将领的气势。


  居然不是梦,也不是幻听。


  向野蓦地团坐而起,手脚并用,缩到了离开顾千潮最远的墙角,人都要融进墙缝里了。


  顾千潮:……


  四肢团在胸前,长短不一的头发没了头绳的束缚,却有静电的加持,凌乱炸开在脑后。眼神迷迷朦朦,又不乏警惕。


  像个受惊的松鼠。


  顾千潮垂着很黑的眸子看他,冷淡而凶,又有点无语,“……我吃人吗?”


  问话要答,才有礼貌。


  他教的。


  向野眨了眨眼睛,心砰砰的跳,紧张地攥住被角,手心都是汗。

  

  耳边嗡嗡的,都是抢救室的背景音。

  

  他为什么要问自己是不是人?

  

  向野不是很理解,但还是哑着嗓子很认真地答,“你是人。”


  “不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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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野:?不理解但尊重。


  助听器:没我戏我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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