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酒蛋泥

你必须永远正确。

《安歌》第二十三章(2)

 

除夕。

 

时隔整整十四个年头,要与哥哥一同过年的安寄远兴奋得连晨练都多跑了两公里,气喘吁吁回家,又因那少到可怜的睡眠时间被狠狠教训。

 

“你昨晚陪苏蕴,回家晚我就没说你。早上几点起来的?我给你布置任务了吗?今天还要值班不知道?自己照镜子看看那黑眼圈,跑步跑上瘾了我让你跑个够!”

 

“哥!”满嘴牙膏沫的安寄远从厕所探出湿漉漉的脑袋,悠闲地把着门框,笑意不轨,“大前天晚上,你喝了多少来着?”

 

季杭双眼微微眯起,立刻就读懂那个臭小子的鬼心思。真是胆子大了,可不单单想给他立规矩,还懂得威胁了。

 

看来是屁股不疼了。

 

很好。

 

套上衣架的家居服又被剥了下来,季杭单手握住衣架,稳稳向安寄远的方向走来。

 

时隔一周,那顿刻骨铭心的责打缓慢地沉进记忆里,破皮的地方早就结起了浅浅的痂,但是被随手拾起的衣架、听诊器、病历夹、电源线等出其不意的工具砸上来时,直蹦大脑的疼痛仍然会打通泪腺,逼得安寄远上蹿下跳左逃右躲,却往往又都被武力和威慑不留一丝缝隙的严密镇压。

 

是的,安寄远居然敢上蹿下跳左逃右躲了。

 

乔硕跟屏幕前的你一样惊讶,“大少爷,所以昨天被你扔掉的那件白色T恤,是因为你躲到床底去滚了一身灰洗不干净了???”

安寄远佯装整理手头的病历来掩饰尴尬,一肘子捅在乔硕胳膊上,“你还嘲笑我,你挨打不躲??”

 


除夕节假,科室内较之平日里更多几分轻松闲散,寥寥剩下需要在医院跨年的几位患者也病情稳定。昨夜是乔硕值班,连夜把今天出院的几份小结都写完,安寄远只需要等今早的血象报告出来后复制黏贴即可。

 

早交班完成后,办公室内剩这师兄弟二人,手头的工作不紧张,空荡荡的环境便催生出隐匿的落寞。

 

乔硕努嘴,紧绷声带摇头,“我才不敢。”

 

不同于这六年期间的任何一场训诫,乔硕的屁股上已然找不见任何挨过打的痕迹,季杭也亲口宽慰过他,自己已经不生气了,可乔硕见到老师却依然害怕到想要穿上隐身斗篷。

明明自认脸皮不薄,这些年来也被动辄得咎的责罚磨出一张愈发皮实的外壳,但那日被季杭毫不留情扔出办公室外、一动不动跪在科室走廊里的狼狈和羞耻,仿佛时刻都在提醒着他,再犯错就会被扔掉的事实。

 

“不要叫我老师,我教出来的学生,不会那么没有责任感。”

 

“一个连对自己的人生未来负责都做不到的学生,我根本不指望他会对患者负责。”

 

“是我看错你了,你根本没有承担这一切的心理素质。”

 

“乔硕,算我白白在你身上浪费了六年的心血。”

 

“再有下次,老师,就不会原谅了。”

 

不皱眉,不瞪眼,没有厉声呵斥。

每一个字,却都像是冷利的刀锋,刻在他心尖,最嫩最柔软的地方。温热的血水滴滴答答,流淌满地,根本不是季杭那几句机械而冷硬的安慰能够抚愈的。

 

他早都不敢在季杭面前展现一丁点的倔犟,哪怕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只要季杭脸色微沉,他便本能的小心翼翼认错,战战兢兢请罚。

躲?那是被偏爱的孩子,才有的权利。

 



乔硕回到家时,季杭正搬着凳子在贴窗花摆挂饰,家居服的袖管拉到肘间,鬓角的黑发湿答答贴在脸上。乔硕看见沙发边的扫帚和拖把,心里晕出几分愧疚。

这些事,本是应该他来做的。

 

“你干什么?”

 

生冷的问话硬邦邦砸下,蹲在地上的乔硕顿住手上动作,五指隔着拖把布攥紧,“我帮老师一起。”

 

季杭旋即皱眉,“值完班不睡觉,你跟你师弟两个商量好要一起成仙是不是?”

 

“没有。”乔硕慌忙摇头。

 

他自然是累的困的,昨晚为赶病历和小结一夜没合眼,一心想着安寄远除夕夜值班可以顺畅轻松些,此刻被季杭语气不善的训斥,心里有些许不是滋味,乔硕闷头将洗过的抹布绑到拖把上,还想争取一下,“这些弄完就去睡。”

 

季杭不纵,沉下脸厉声赶人,“进去睡觉!”

 

木头不善情绪发掘,孩子也不是喜欢多愁善感的人。乔硕躺到床上,裹住新鲜晒过的被褥,喘息从沉重逐渐缓和绵长,也自始至终没有察觉什么不对劲的——

 

例如,以前,他从不会觉得,这些事是他“应该”做的。

 

 

 

除夕当日的超市,拥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人们的脸上无不挂着喜乐迎新的神色,就连孩童头上的皮筋都换成喜庆又复古的红绳。乔硕去外婆家里拜年送年货,季杭便等在小区门口,回来路上选了一家往常人流不算多的超市,准备晚上全科室的伙食。


是直到买完东西排队结账时,季杭才将刚才电话里安寄远那几句听似随意的询问,真正放到心上。

 

“哥,你这两天又骂师兄了吗?”

季杭将副驾的座位微微调低,眼皮半开半合,“没有。最近你师兄表现很好,我骂他干什么。”

安寄远在电话那头稍有犹豫,说话也小心起来,“那怎么,我总感觉,好像,师兄还是对哥有什么意见?”

 

阿嚏——乔硕在外婆跟前狠狠打了个喷嚏。

 

天地良心,安寄远绝非想要挑拨离间,他是完完全全、压根没有想过,他亲哥那顿打能把乔硕吓得时隔好几个星期都想要绕道而走。

那可是公然打架后,仍然可以第一时间被季杭宽慰被安抚情绪的师兄啊!

 

 

身后排队的顾客逐渐躁动起来,嘴里吐露出一些不怎么好听的言辞,季杭才从手机屏幕中并不清晰所以看起来着实费力的核磁共振影像中抬头。

他微微皱起眉,望着对面面色慌乱、头顶晃着一撮睡乱的头发的乔硕,明显不悦。

 

糟糕。

 

乔硕端握手机的双手难以抑制得哆嗦起来,脸色登时撑出一派大红灯笼的尴尬来:

 

余额不足。

 

超市的收银阿姨倒是慈眉善目,悠哉悠哉吸溜着茶水等乔硕付钱,可身后长长的队伍里却不时传来催促的声音。手机付款软件冷漠地甩给乔硕四个大字时,乔硕其实抬头撇了一眼对面埋头盯着手机的季杭——

 

可是。

 

季杭额头和眉峰的棱角在暖色灯光下尤显锋利,两束严肃如常的视线从狭长的眼眶中直直透出,冷白的指节紧紧扣在手机边框上,满是一副沉思要事的神情。

 

欠缺底气的犹豫纠结中,乔硕咬牙打开手机网银,试图不动声色地向付款软件中转账。可偏偏,因太久没有登录,网银居然不能用面容解锁了,他自然忘记了登录密码,身上又是不带现金和银行卡的……

 

“磨蹭什么?”

 

季杭缓步走近,刚好看见乔硕从“无法登陆”的手机网银界面中退出,转瞬便明白了其中关键。季杭明显责备地瞪了乔硕一眼,而后迅速调出自己的付款码,结账打包。

 

自乔硕住进老师家开始,就从未向季杭真正付过房租伙食费生活费这一类任何正正经经的支出。向来,只要他稍稍动了如此念头,就会被强势驳回、加以严厉教育。

不过,季杭也时常照顾孩子的自尊心,偶尔一起吃饭逛超市,乔硕有作势要买单的举动,他便不与其争抢。

 

“你怎么回事?”季杭坐在副驾,饶是不断提醒自己过年不能训孩子,语气仍算不上和蔼可亲,“账户里没钱自己不知道?愣在那里干什么,没办法转账也不知道叫我?哑巴了吗?”

 

安全带勒在紧绷的锁骨处,季杭眉头紧皱、气场深冷,一只手虚虚搭在二人之间的中控台上,还是一副极为不好惹的模样。


乔硕下意识往车门的方向缩了下,“我有钱的,就是忘记密码了,也好久没打开那网银。”

 

“那为什么不叫我?”季杭不可思议。

乔硕悄悄歪了歪眼神,没好意思说他不敢,只小声扯谎,“我叫了啊,但是太吵,大概没听见。”

 

低弱的吱唔,直接在季杭压抑的火气上添了一把柴火!季杭脸色一沉,厉色道,“乔硕!你对我有什么意见就直接说!是觉得我上次打你打重了?去云海不乐意,还是迫不及待现在就想去不想待我这里?!心不在焉几天了,跟你没说几句话就要躲,还是你又干什么好事瞒着我不想让我知道?”

 

季杭怒火熊熊,乔硕被骂得寒蝉若噤。他不是安寄远,委屈了被冤枉了会怒气冲冲反驳说我没有。身边坐着的,是他又敬又畏、又亲近又觉得自己不配亲近的老师,这样的角色占据了乔硕全部生命的四分之一,太重要,也对他的人生轨迹,产生了太大的影响。

 

乔硕低头用手指抠着方向盘,憋了老半天憋出一句,“……对不起。”

 

而话音才落,紧紧握在方向盘上的手被季杭蓦然拽开——

 

乔硕顺季杭的视线,看见自己紧抠在方向盘上的指甲边缘,早已因为用力过度,而渗出鲜红色的血丝。木木愣愣反应了足有半分钟,才隐约感到十指连心的刺痛。

 

哪怕季杭再顿感,乔硕这幅不同寻常的畏惧,还是被清晰地感知到了。

 

他是没有某些科幻小说中那些师长懂得控制情绪的绝佳能力,也没读过什么教育心理学。生气了就会想扔孩子,惩罚就必定要给足教训让人惧怕。气性大、脾气又差,即便扔过了打完了,连着好几个礼拜一见乔硕,也还是眉梢嘴角都会不自觉沉下来。

 

更糟糕的是,他还木。

往往要等身边人都有所察觉并加以提醒,才迟迟后知后觉。

 

好在,也不是完全不懂得反省。

 

 

 

年夜饭还是给安寄远做了鱼香肉丝,科室里值班的医护都聚在小小的住院医办公室里,在这张安寄远曾无数次亲密接触过的办公桌上,铺开热腾的餐食,让人食指大动。

 

“你居然爱吃大肠?改天让顾主任排你去普外待一阵子!”

“干什么,我又没吃你的肠子。”

 

平日里严肃顶真的季主任,难得在一片争论声中幼稚地扔起了鱼仙骨。据说,三次之内若是可以立起来,许愿便能成真。


“哇!季主任许了什么愿望啊?”值班护士惊叹地看着端端立在桌沿的骨头问道。

季杭从两个窃窃私语、不知在嘀咕什么的小孩身上收回目光,笑着卖关子道,“不能说。说出来就不灵了。”

隔壁B组来蹭饭的住院医倒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我猜一定是早日脱单吧!”


年轻医护们肆无忌惮地笑着,空气中肆意弥漫开专属春节、浓郁而热烈的喜乐氛围。

 

安寄远还是不怎么能坐椅子,他单腿跪在转椅上,弯腰夹菜,用包烤鸭的面皮包鱼香肉丝吃,嘴角时不时点缀着粘稠酸甜的酱汁。

午餐都特意没吃的他,胃口好得堪比刚刚拉练完的运动员似的,于是,特意来送手工水饺的颜庭安,毫不客气地拍在他图谋不轨的爪子上,“一人六个饺子,我算好了的,少打别人的主意。”

 

那是别人吗?

 

那是我亲哥!

 

安寄远不服气地撇了眼颜庭安,转头又给自己裹了个鼓鼓囔囔的鱼香肉丝味烤鸭卷饼,在季杭皱眉的瞪眼中赶紧塞下肚子,执着得顽劣着。

 

 

媒体大肆宣传过,今年恰逢三十年难遇的极冷和冰霜天气。于是,许多人都以为,那是个寒冬。

 

安寄远也是。

 

他的心里,还下着那日江边的雪——

却不觉得冷。

不是全球变暖了,也不是他更耐寒。只不过,天冷抵不过心寒,可一旦心里有了温度,世界便阳光明媚。

 

他的心里,是还下着那日江边的雪。

但他也听见季杭一拳打在石桌上的震天动地,他感受到冰冷的脚丫子触及体温时的热血澎湃,他曾在弥漫酒香的醉人空气中,嗅出无所保留的包容和庇护,舌尖扭转在酸甜微辣的味觉里,他尝到了木头别扭又罕见的退让。

 

这些,恰如其分地融化了落在心尖的雪花。

 

虎牙小小露了一截,睫毛飞舞得快翘到额头上了,嘴角还勾出一个浅浅的梨涡。

安寄远藏不住脸上的雀跃,不舍得去折那崭新挺刮的红包,只能悄悄藏在白大褂的袖管里。他凑近正在收拾桌面狼藉的乔硕身边,疑神疑鬼地放低声音,“师兄,哥让你过去。”

 

乔硕微愣,“哦,我把桌子收了就去。”

“哎呀你赶紧的!”安寄远伸手夺过乔硕手里的湿纸巾,“我还等着跟你比谁的红包大呢,快去快去!”

 

乔硕有些尴尬。

 

下午才刚挨骂,他并不觉得自己还有被当做孩子般受宠的权利。

 

只是,不论乔硕有多没想到,或者季杭有多理所当然,这份独属于这样一个心无归所的青年的红包,也还是被冠上了朴拙到几近虔诚的祝福——

 

季杭双手插在裤兜里,端立在书桌前。仍旧是许多年前,乔硕刚认识老师时,那股郑重、认真,太容易叫人交托信任的气息。

 

“小硕,我从不担心你在外会给B大丢脸、会做不好职能内的工作。真正叫我担心的,是你太惯于逞强,又太善于掩饰,喜欢闷声不响做一些自以为是的决定,抱着不给人添麻烦的心态,把自己放到最无所谓最微不足道的位置。我不想跟你因为这点钱过家家似的推来让去,也不想骗你说这是借你的以后可以还。收好,并且记住,我再怎么跟你生气,也还是你小尾巴似的前前后后叫了六年多了的老师。你还没成家,父母又不在,一个人跑去那么远的地方,不花我的钱,难道还想花你外婆的退休工资不成?”

 

不知所措的食指和拇指,隔着红包光滑的外壳,紧紧捏住内里那张薄薄的卡片。乔硕当时还不知道,这卡里足有自己一年的收入,“我自己有钱……”

 

季杭看乔硕的眼神像刀,“就你那点工资,日常生活都紧凑,万一有什么事需要应急呢?你准备把自己卖了?几斤几两都不知道了?”

 

还是这配方,执拗的强势。大抵还没消气,说话冲得很原始。

 

 

人这一辈子,有时漫长得像永不得歇息的极昼,可往往最关键的那几年里,总会有值得被铭记终生的人,陪你走过。

可能是朋友、是情侣、是师长、甚至,毫无干系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你们之间,从没有承诺、更不谈责任,甚至那分毫不差的界限感如柳叶刀切割出的一般精细,可那人却仿若时刻处于核聚变中的恒星,将陨石般摇摇欲坠四处碰撞的你,牵引到一条似锦如画的运动轨迹上。

 

慢慢的,稳定的光源给你带来成长的蜕变,和行走的底气,你处变不会惊慌失措,欣喜不会乐极生悲。你看向窗外的烟花,能由衷欣赏它的灿烂辉煌,也能坦然接受它的转瞬即逝。

 


 

那一年除夕,住院部二十六楼的灯火始终没有灭过。

 

曾经彷徨迷惘的少年们,各自点亮坚定的瞳仁,透过冰凉的玻璃和刺骨寒风,遥望万家灯火,远眺喜怒哀乐。

 

而不远处的急诊大厅,依然被嘈杂、焦灼、急切和压抑的难耐的呻吟填满充斥。

 

驻扎抢救室的负责医生冷静部署,“景秀大街上卡车连续追尾,三名患者会送到我们这里。其中最重的一位年龄在六十上下,男,开放性头部外伤,脊椎骨折,全身多重外伤,急救车预报还有自主呼吸,我们准备一下,到了之后插上管子保证血流动力稳定再送检查。”

 

救护车独有的尖锐鸣响撕破长空,训练有素的创伤抢救人员一拥而上,各司其职得将血肉模糊的患者转运至敞亮的抢救室大厅。

 

“血压有了!”

 

“注意保护颈椎!一、二、三!”

 

“嘴里赶紧吸!我要插管了!”

 

也许是吸引器戳得太深,累及咽喉,男人骤然一阵猛烈的咳嗽,继而迷蒙着睁开了红肿淤血的双眼。承满水汽的目光,聚焦在身侧的抢救医生上,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他竟一把抓上医生白大褂的下摆。


于是,自始至终被攥紧在男人手里的那粒饺子,顺势滚落到血迹斑驳的地面上。

 

喧嚣的抢救室,不知为何,蓦然一阵死寂。

 

“我……”

 

病床上,沙哑的、颤抖的、虚弱不堪的每次喘息,都透出即近枯竭的求生欲,“我儿子……是这里的…………的医生……”

 

“他叫……”

 

“季节的季……杭州的杭……他叫……”

 

与其说是在传递一条讯息,更像是在描绘一个人,一个闭眼便能清晰勾勒出每一条轮廓的人。

用尽最后一分力气。


“季杭。”

 

————————

 

好想你们!

5.5k大长更献上心心念念的季主任官方掉马。

是的,就是这么狗血的方式。

 

彩蛋有顾老头。


感谢小伙伴们请远崽吃鱼香肉丝卷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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