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酒蛋泥

你必须永远正确。

淋漓(14)

       

  季杭笔直跪在颜庭安跟前一米开外的距离处,膝盖并拢,双手贴紧裤缝,整条脊背像是实验室里的模型,符合最完美的人体曲线。

  

  视线略略低垂,徘徊在颜庭安熨烫整齐的裤腿处,便显得谦卑而恭顺,哪里还有半点手术室里会议上呼风唤雨的模样。

  

  颜庭安没忘记浅浅揉了下季杭被冷汗浸湿的脑袋,勉强算安慰,“师兄不想和你说这种伤人话的,但你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哪里还有一点专业的判断决策力?”

  

  他的语气轻而淡,一点不凶,可就是能让这棵倔到宁折不弯的木头服服帖帖,“小远生命体征平稳得都可以上教科书了,瞳孔没有散大,低血糖也已经得到干预,这种情况,你觉得是他需要你时刻守在他身边吗?还是你更需要以这种方式,缓解自己的愧疚和心疼?嗯?”

  

  太过一针见血,此刻的安寄远,显然已经稳定到不需要一位天才神外主任的时刻关注。

  

  颜庭安仿佛永远知道什么时候该强硬,什么时候季杭更需要一些提醒才能从沉浸于担忧的情绪里走出来,和自己有效沟通。

  

  季杭紧贴裤缝的手不安地蜷缩着,他思忖着颜庭安的话,话音木头似的往外蹦,“是心疼,但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处理。”

  

  颜庭安眸光沉了,催生出令人窒息的压抑,“是说对小远的处分,还是你自作主张跑去精卫伪造病情?”

  

  话题终究还是绕回了那本病历上。

  

  季杭停顿半晌,咬牙道,“都是。”

  

  颜庭安沉默地注视了他足有半分钟,居高临下,辨不出神色喜怒,“你是连解释都懒得和我解释了。”

  

  鸦雀无声。骇人的沉默里发酵出前所未有的疏离感。

  

  季杭没有说话,监护仪报警也骤然消失了,房间里静谧的可怕。颜庭安由上而下俯视眼前这个少年不再的师弟,神里竟然透出一股由心的疲倦。

  

  什么时候,自己不再是季杭最信任的人了。

  

  他没有强求,而是在将近三分钟的沉默后,转身走向房门,抬手握住门把手的那一霎那,季杭叫出了声——

  

  “师兄……”季杭用安寄远根本想像不到的声音,略微带着些试探和局促,“小杭惹师兄生气了。”

  

  颜庭安站在门边,回头,却没有走过来,只静静地看着他。

  

  因为逆光,身影融化在一片模糊的夕阳中,语气让人安心,“好好说,师兄听着。”

  

  不过几个字,室内的气氛就从冰点重升至零上。

  

  季杭敛去所有不该有的杂念,调整气息,娓娓道,“从药物被移出药柜,一直到真正被注射进静脉里,是一个不长不短的过程,虽然每次都是在晚上,但避免不了科室人多口杂,眼线四伏。我可以通过公开处罚的方式让大家偏移重点,觉得是些常规用药。可如果直接经手的护士哪天后悔了,或者她早已在过去一个月内将这件事告诉给其他人过,那我欲盖弥彰的公开处刑,仍旧有可能被推翻。”

  

  颜庭安瞥见病床上已然按耐不住紧紧皱起眉头的安寄远,问道,“所以你就跑去药物成瘾科伪造主诉,说是自己用的药。你觉得如果哪天真的东窗事发了,小远会眼睁睁看着你翻出病历说是自己打的药?”

  

  季杭很自信,“如果真的有这么一天,我会动用我全部的资源看住他。他不会有机会知道的。”

  

  安寄远攥起了拳头。

  

  颜庭安简直要气笑,“你看得住他,你看的住护士吗?人家护士是直接把药给安寄远的。”

  

  季杭拧起眉头反驳,“给了又怎样,我说了,从药物给到小远一直到真正被注射进静脉里,是一个不长不短的过程,她并没有亲眼看见小远将药打进自己的静脉,那就可以是留给我用的。”

  

  “所以你就以自己的执业生涯和人生为赌注,封死可能存在的致命漏洞。”颜庭安声音不大,却能听得出郑重其事的训斥,“这种英雄主义的牺牲自己成全他人,是我教你的吗?”

  

  季杭坚定向上看去,直视颜庭安的眼睛,“师兄,我相信,如果是你,你也会这么做,来保护我的。”

  

  “我不会。”几乎是不经思考的,颜庭安的回复无情至极。

  

  季杭骤然撇过头,错开颜庭安岿然不动的威势,还要顶嘴,“我也不会干这种蠢事。”

  

  由于季杭是个过于省心的受训者,所以,颜庭安其实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那么生气过了。当年,从季杭衣服里掏出一包烟,也不过是一时间冲上头的短暂愤怒,看季杭挨巴掌的虔诚模样后便很快冷静下来,自己的师弟自己最明白。

  

  然而此刻,颜庭安从在顾平生办公室看见病历的那一瞬间开始,一直到此时此刻,他的怒意没有消退半分。

  

  话也不自觉重了,“安寄杭,如果你三年前这么做,我可能会理解你、心疼你,甚至敬佩你的勇气。但如今,你的社会家庭角色已经不只是他安寄远的上级和哥哥,你更是一位丈夫,一位父亲。我只会觉得你不负责任,没有一家之主的担当,我替席鹤和安淮感到悲哀。”

  

  季杭的跪姿依旧笔挺,可纵然跪着,整个人也散发出一种让人不敢轻易质疑的凛然气息,“我不完全同意师兄的看法。小远同样会成为丈夫和父亲,他同样需要为他未来的家庭负责。我毕竟比他年长,更有资历,这件事如果是发生在我身上,不论是哪个层面,处置我的难度,都会比处置他的难度更高。”

  

  颜庭安是生气,可他又不得不承认,季杭是理智的。

  

  同样是以职业生涯换取职业生涯,同样是安家子嗣,但是季杭身上的光辉太多,正直又绝不会在政治倾向上出错,无论是医院层面还是执业机构的层面,都更容易为保全这样一位优秀的医生为他承担更多风险。

  

  

  “三十下。”

  

  可颜庭安并不准备轻易放过他。

  

  命令中带着绝对地权威和压迫感,让季杭笔挺的跪姿中闪过一丝错愕。

  

  三十。

  

  是极其严厉的惩 | 戒,如果安寄远能目睹颜庭安挥 | 藤 | 条,那他便会彻底理解曾经季杭口中的“没用力”,是真的没用力。

  

  惩 | 戒数目定夺后,颜庭安语气骤然放硬,不容商榷的强势临头压了下来,“我不是你的上级领导,也不是你的老师,不需要试图去认同你、说服你。你有你的见解,我也有我的立场。我心疼你,也心疼我自己竭尽全力、不惜代价教导你陪伴你成长的那十几年,到今天只换来你对自己执业生涯的罔顾。”

  

  监护仪的提示音孜孜不倦地响着,奏出一曲暗涌交叠。

  

  每一句话都好像一桶淋漓的冰水,浇得季杭彻头彻尾的冰凉,让他无所适从。

  

  是他辜负了师兄,他有再多的理由和立场也无法反驳,如果真有需要用到这份病历的这么一天——他季杭第一对不起的人,就是颜庭安。

  

  颜庭安依旧清醒而冷静,笑意敛起,眼底酝酿风云,“安寄杭,你知道我不喜欢讲道理,讲道理我也讲不过你,你的理由比谁都多。我只需要让你知道疼,像十几年前一样,疼得像个孩子一样恸哭流涕。这样,你下次若还有这种冲动,就会好好想想自己是如何步履艰难走到今天的,你对得起自己挨过的每一顿藤条戒尺吗,对得起我替你挨过的每一顿藤条戒尺吗?!”

  

  坚决从容的眼神,像是透过深海沉船的玻璃望来的。

  

  季杭端跪的身姿规矩严正,眸光却难免暗淡,“师兄训斥得对。小杭劳烦师兄责罚。”

  

  

 【彩蛋里是一头苏醒的小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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