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酒蛋泥

你必须永远正确。

《淋漓》后记


  【颜庭安视角看《淋漓》大结局,1w字+长篇,请预留看文时间。有简短的拍木头。】

  

  【有时间线穿插,分隔符·的前后分别是将来和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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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刚来到家里的时候,很瘦,比同龄人矮一些,都不及颜庭安的胸口高。

  

  颜庭安是看着季杭从一个又瘦又小的少年,扎扎实实长到一米八,成为去哪儿都前拥后簇的季主任的。

  

  又看他——

  

  “别盖太严实了。我师弟怕黑。”

  

  变成一捧灰,被放进一个不到十八公分高的盒子里。

  

  ·

  

  那好像也是一个初冬。季杭来得匆忙,没从安家带来多少衣服,颜庭安的外套挂在他身上一直垂到膝盖,像个企鹅似的,笔笔直站在客厅的固定电话边。

  

  直愣愣盯着电话,一站就是半天。

  

  客厅的窗户开了一半,冷风呼呼扇在季杭脸上。房门传来熟悉的钥匙插锁的声音,他才转过早已冻僵的脖子。

  

  “站在这干什么?又没罚你站。”颜庭安一手拎着才买的蔬菜和面条,不忘用另一只手捏了捏季杭露在外头的后脖,用温温和和的笑意回应季杭别扭躲开的嫌弃,“洗手准备吃饭,下午我有考试,要抓紧时间。”

  

  初来陈析家里的这些时日,季杭的话少得让颜庭安几度怀疑他有生理性缺陷。他没回话,只是低头转身走开了。

  

  望着少年走向洗手间的身影,颜庭安按下电话上的来电记录显示键,果不其然,看见了一个这些天逐渐开始被他熟悉的号码。

  

  热气氤氲的面条端上桌,颜庭安等季杭端端正正吃过两口后才继续刚才的话题,“站在电话前干什么,早上有人打电话来吗?”

  

  季杭皱起小小的眉头。

  

  颜庭安笑眯眯地凑过去,“教你个冷知识——”

  

  他指了指客厅角落的固定电话,故作神秘道,“这个电话啊,你在那站着等,他是不会自己响起来的,更不会刚好就是你想听见的那个声音。”

  

  烦死了。

  

  季杭脸颊一红,埋头吃面,一点都不想理眼前这个人。

  

  十四岁那场手术之前,正值季杭身体状况跌入谷底。

  

  考试周叠加论文截止,颜庭安的入睡时间又往后顺延了不少,凌晨两点依旧需要靠冷水洗脸来保持清醒。

  

  路过小木头的房间,门缝里透出的光亮停住了颜庭安的脚步。

  

  敲门。

  

  没有响应。

  

  颜庭安直接转动把手。

  

  房间内空无一人,他顺着水声走进洗漱间,才看见季杭的身影。

  

  瘦弱的少年被棉大衣包裹得严严实实,瑟缩地蹲坐在木质的小板凳上,面前的洗衣盆里飘着还未来得及洗去血色的床单,季杭冻得通红的小手浸泡在水里,攥着床单不知所措。他大概是反应了一会儿才察觉到身后有人,迷蒙的双眼从棉衣后面怯生生地露出,巴登巴登冲颜庭安眨了两下。

  

  季杭不过来家里一个月光景,颜庭安对这小孩儿的了解还不多,但彼时这个眼神太特殊了。

  

  那是第一次,颜庭安在季杭眼底看见,属于这个年纪本该有的无措和脆弱。

  

  “哪里来的血?”颜庭安从床单的血迹上挪开视线。

  

  这比平时多了两分严肃的语气让季杭下意识逃避颜庭安的注视,他攥住床单的手又紧了紧,故作镇定地回道,“咳了两下,就咳出来了。”

  

  季杭来家里的时候就已经有明显的肺动脉高压症状,只是这咯血,还是头一次。

  

  颜庭安蹲下身,仔细看了床单上的血渍以评估出血量,视线才回到季杭潮红的脸颊上,干燥起皮的唇边还挂着尚未来得及拭去的血迹。他冰冷的手掌轻轻盖上季杭滚烫的额头,惯常温柔的神情里透出少有的深沉,不算质问,更像抱怨,“不舒服怎么不知道叫人?”

  

  季杭不说话,被抓包的局促突然就涌上眼底,低下头也不知道视线往哪里放。

  

  颜庭安将季杭那两条纤细手腕从水里钳出来,“不叫人也就算了,居然大半夜还要自己洗床单?你是家里最小的,又病着,这种事情,怎么也轮不到你来做吧。”

  

  季杭没想过要谁做,他只是习惯了,小痛小病都瞒则瞒。

  

  因为身体情况特殊,退烧药的剂量不敢给多。颜庭安从冷冻层翻出几个冰袋,用毛巾裹住后往季杭怀里塞。

  

  “冷。”小木头皱眉忍了半天,憋出一个字来。

  

  “正常。”颜庭安从他身上扯去一层又一层的被子,拍开季杭试图抢毛巾的手,兀自用干毛巾替他擦去身上的冷汗,“师父不常在家。你以后不舒服了要立刻叫我,听到吗?”

  

  季杭垂着眼睛,没吭声。

  

  颜庭安拿这烫手的木头一点办法都没有,“你病着我不跟你多计较,但我跟你说话,出于礼貌,好歹点下头表示听见了吧?”

  

  季杭还是垂着眼皮,许久才反应过来,愣愣点了下头。

  

  颜庭安盘腿坐在季杭跟前,因为距离太近,能清晰看见季杭额头上的静脉纹理,和不自主颤动着的纤薄眼皮。

  

  他看了一会,实在是哑了火,“你身体不好,师父已经在想办法了,如果这期间你有什么不舒服,要第一时间和我说、和师父说。生病不是你的错,你还是个小孩子,不要总是想着什么事情都自己扛下来,也不要总是担心大人们需要担心的事情,比如说,我最近考试特别忙就不是你需要担心的问题。”

  

  生病不是你的错。

  

  听到这句的时候,季杭不明显地僵了一下。

  

  怎么从来就没人和他说过这个道理呢。

  

  季杭病了的这段时间,颜庭安是在他房间里打地铺睡的。开始小木头不乐意,颜庭安就指着那窄小的单人床,“那我跟你挤一块?”

  

  季杭摇头,“你回去睡,我难受了叫你。”

  

  颜庭安笑,“你前几天和我说这话,我或许还会信你。行了,犯错的小朋友没有话语权,去睡。”

  

  季杭说不过,只能乖乖躺下,对天花板眨了一会眼睛,又忍不住去看床下将被子盖过脑袋的颜庭安,“还是关灯吧。”从季杭不多时却敏感细致的观察中,他发现床下的人好像睡眠极浅,容易惊醒。

  

  颜庭安的声音从被子里透出来,“你不是怕黑吗?”

  

  季杭嘴犟,“没事。”

  

  还真有事。

  

  季杭最终没能改变从童年遗留下的习惯,床头灯关掉后的几分钟内,便呼吸急促、冷汗狂飙。

  

  生活习惯的差异里,妥协的那人开始不再是他。

  

  代价是,季杭真正进入颜庭安生活后的第一个考试周,颜庭安因为各种客观原因收获了一份被陈析形容为“垃圾”的成绩单,以及,连续一个月都没真正消肿过的屁股。

  

  ·

  

  季杭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颜庭安的生活习惯发生了些微妙的改变,比如,从来都需要入睡环境严格避光的他,开始开灯睡觉。可积累了半辈子的生理习惯又怎么能说改就改,开了灯睡眠必然就质量不高。

  

  颜星回不放心,那阵子便搬回父母家住,在听母亲吐槽过这事后,便想等颜庭安微微进入浅眠状态,就上前把灯关了。

  

  然而屡试屡败。

  

  “怎么回事?”颜庭安蓦地睁开眼,炯炯瞪向猫着身子准备偷偷关灯的颜星回,语气很重,“要我说几遍别关灯!”

  

  颜星回还跟个挨训的孩子一样,站直了回话,“爸,开着灯你睡不沉,降压药都加了多少了,治标不治本的。”

  

  颜庭安把眉头紧紧锁起,不耐烦地闭了眼,“再有一次你就搬回去,别在我这碍眼。”

  

  须发也已花白,影子背向月光,颜庭安从闭合的眼睑后头感受着轻微的光亮,好像就回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冬天。

  

  不要害怕,灯总是给你留着的,想家了随时可以回来。

  

  如果说生活习惯还是无伤大雅的小事,又谁能想到,已是心外专科的泰斗级专家颜庭安,居然任性地拒接先心病患者。

  

  医疗圈乃至政治圈各界的加压都毫无作用,甚至连退休已久的顾平生都搬出山了,最后还是安寄远亲自上门,“庭安哥,依照哥的性子,他肯定不愿意看到你这样。”

  

  颜庭安从窗口望向小区的游乐园里那几个奔跑的孩子,目光追随了许久,才道,“你知道,你哥那台手术,在当时的成功率是多少吗?”

  

  安寄远答,“我听哥说过,不到一半。”

  

  颜庭安笑,“确实不到一半,才百分之三十,三个人里面只有一个人能活。”

  

  安寄远皱了眉。

  

  “而同样的手术,放到现在,成功率已经接近百分之百了。”颜庭安轻叹了一口气,“虽然你哥是三个人之中的一个,但技术还是不成熟,材料不够好,设备不够好,人不够好。相比,现在的先心患者就太幸福了,出生在一个这么好的时代。我不像你哥那样看淡命运和生死,小远,我看到这些患者,就会忍不住羡慕他们——”

  

  “怎么,我家小杭就没有生在这么好的年代呢。”

  

  ·

  

  手术的恢复期还没过,季杭还在危重病房住着,陈析就开始谈论学医的事。

  

  “今年入学是来不及了,先去二中过度一下,明年就可以直接进临床少年班了。”

  

  颜庭安从不置喙陈析的决定,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转变居然就是从季杭来家里之后开始的。他的目光从拇指粗的胸腔引流管上抬起,掠过少年苍白毫无血色的脸颊,“师父,明年会不会太快了?他的康复期至少一整年。”

  

  陈析果然对颜庭安的挑战大动肝火,“你才学了多少三脚猫功夫就开始质疑起我来了?!”

  

  意外的,颜庭安并没有立即道歉,僵着身子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空气中所有的流动因子都仿佛被这片沉默凝结起来,压抑地喘不过气。

  

  而床上的少年忽而动了动胳膊,手背挪出床沿,轻轻碰了碰颜庭安的膝盖,用他沙哑的声音喃喃道,“我想快点学。”

  

  大概又过了一个月,陈析在颜庭安第二次提出放慢季杭的学习计划时,狠狠打了他一顿。挨打并没能扭转陈析的决定,甚至,陈析直接将季杭的学业监管责任交到了颜庭安手里。

  

  满身是伤的颜庭安一点儿也不着急,等季杭身体稍稍好些了,他便去哪儿都带着他,上课也带着、查房也带着、实验也带着。

  

  他第一次带小朋友,还是个那么精贵碰不起的小朋友,走路的时候总是一把捏着季杭的手腕,人多了就护在身后,生怕磕了碰了。有同学问起来,颜庭安就笑意盈盈地看季杭,开玩笑说,这是他新买的挂件。

  

  颜庭安有自己的意图。

  

  他挑了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又选了个窗明几净的图书馆隔间,把季杭拽进来。身高差的关系,颜庭安坐,季杭站。

  

  “这么多天你也感受到了,临床西医和中医有很大的区别吧。”

  

  季杭的话大概算是多了些,“我知道。”

  

  午后阳光打在少年颜庭安清隽的脸颊上,他认认真真探进季杭澄澈的目光里,“师父的意思,是让你学西医。但我想听听你的意见,你自己想不想?”

  

  小季杭坦然对上颜庭安灼热的视线,“我想学的。”

  

  颜庭安又仔细看了看季杭因倔犟而皱紧的眉头,犹疑着,还是又补充了一句,“很辛苦的。”

  

  季杭根本没准备吭声,只是坚定的眼神依旧一动不动盯着颜庭安。

  

  颜庭安笑,“我知道你不喜欢说话,但是来家里那么长时间,总得有个称呼吧。你既然决定了,师父的意思是让你跟着我学。”

  

  季杭的眼神突然一动,到底是孩子,闪闪亮亮地溢出了点窃喜。颜庭安继续说,“以后,你就叫我师兄。”

  

  季杭还是笔挺站着。

  

  颜庭安目光微凛,“叫。”

  

  季杭不犟,开口就是清清脆脆的一声,“师兄。”

  

  季杭进入二中后,颜庭安总是尽量抽出时间来接送,路上还总喜欢给季杭买东西,有时候是看上去很酷的文具,有时候是逼真生动的玩具蜘蛛,当然,每次都被季杭面无表情的反应扫兴到。

  

  公交上,颜庭安和季杭邻座坐着,“你怎么那么无趣,黑寡妇都不害怕。不害怕你倒是装害怕啊,你这样会不会没有女孩子追啊。”

  

  季杭冷冷淡淡撇了颜庭安一眼。

  

  颜庭安像是发现什么宝藏,“这眼神什么意思?真的有啊?哪个?是那天问你数学题的那个马尾吗?”也是,他家小朋友长得真是有点帅,虽然性格孤僻,但说不定现在女孩子就中意这种高冷范的。

  

  季杭这次连头也不抬了,潜心看着手里的化学公式。

  

  倒是前座的卖票阿姨,天天听后排这两兄弟叨叨,偶尔也会扭过来帮小木头解围。

  

  阿姨嫌弃地嗤笑,“哎哟喂,你这做哥哥的,怎么话那么多,这青春期的小朋友可不喜欢话那么多、管那么宽的家长啊,人家明天就不要你接送了,烦死人真是,是吧,小朋友?”

  

  季杭没说话,手里还是紧紧握着化学笔记。

  

  倒是颜庭安,居然还往心里去了,他用手肘碰了碰季杭的胳膊,歪着脑袋试探,“不要我送了?”

  

  季杭回得很快,“没。”

  

  颜庭安又问,“那你嫌我话多吗?”

  

  季杭还是没抬头,只闷闷地惜字如金,“没。”

  

  “管得宽吗?”

  

  季杭摇头。

  

  颜庭安得意地冲卖票阿姨眨眨眼睛——我师弟乖着呢。

  

  真正开始监管季杭的学业后,颜庭安才发现,这个不爱说话的师弟并不是看上去那样不太聪明的样子,恰恰相反,即便直接从初中部扔进高中部的早慧班,也完全能被称之为卓尔不群。

  

  而唯一能够影响其发挥的,只有一件事,或者,一个人——那个跌跌撞撞背着满身伤痕,像个淋湿的小鹌鹑一样出现在季杭病房里的人。

  

  颜庭安坐在季杭的书桌前,随手翻阅着他因只做了一小半而连及格线都没到的试卷,扭头笑望站在身边的板正少年,回想起少年和他弟弟的点点滴滴,“不考试也要去亲自把你弟弟逮回家,偏偏还要拳打脚踢没个好气。他要是偷偷摸摸打来个电话,你能在电话边上站大半天一动不动,我看啊,你也没那么讨厌你弟弟。”

  

  季杭面无表情地托举着戒尺,机械地说,“没有他,妈也不会死。”

  

  颜庭安温柔的眼底透出犀利,“这是师父的观点。你自己的呢?”

  

  季杭愣了半天,微微张着嘴看师兄,“我不知道。”

  

  十四岁,即便成绩再突出,智商再卓群,也太容易就将别人的观点当作自己的。更别说是有救命之恩的长辈。

  

  季杭确实不知道。

  

  可是,他会知道的。后来,他知道了,再不善言辞,也不会瞒着师兄,“师兄,你知道吗,即使手术是成功的,我也有可能随时会死。”

  

  已经是心外青年专家的颜庭安怎么会不知道。

  

  “那我希望即便我死了,小远也可以独立、坚强、勇敢追求自己的生活,有属于自己的人生意义,有能力活得很好。”

  

  而不是成天追着我,哥哥长,哥哥短的。

  

  ·

  

  一个人的一生,最终,都能给这世间留下些什么呢?

  

  季杭算幸运的。他的名字响亮到足以被载入医疗届的史册,有以他命名的手术入路,也有无数被精密摄像仪器记录下的术中技巧,抑或作为文献作者,被将来的医学求学者们而广为知晓。

  

  可再如何光辉璀璨,他也是个凡人肉体,也会留下许多俗物。

  

  譬如,跨越四季的衣物,北阳台上用以练习缝合的绿箩,已经很久没来得及打理的鱼缸,还有,本想留到退休后有闲情了再细品、却终究没来得及尝到的普洱茶饼。

  

  家中事务繁忙,席鹤抽不出时间再去医院,也不想去。他拉过安寄远,就像小时候安寄远拉她胳膊拜托她劝季杭下手轻点一样,拜托道,“小远,你哥办公室里的东西,你替他收拾收拾吧。我听前面院长的意思是,办公室可能要有人用,还得尽快腾出来。”

  

  到了那天,颜庭安也抽出时间,陪安寄远一起去。

  

  科室里的来往人群看他们两个的眼神里,多出几分显而易见的怜悯。安寄远随他哥,性子淡,不喜无意义的寒暄,上前吊慰的同事多由颜庭安应付,而他落在后头,一个不注意,转身就躲进了季杭的办公室里。

  

  十分钟后,颜庭安推开门,就看见安寄远曲膝坐在季杭办公桌右手边的地上,额头埋在臂间。桌边矮柜的第一个抽屉敞开着,上面还挂着安寄远今早从席鹤那取来的钥匙。

  

  “你哥交代过,这把是他办公桌右手边第一个抽屉的钥匙,里面的东西很贵重,要自己人去取。”席鹤把钥匙放进安寄远手心,“我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他没提过,你看着处理就行,真吃不准就都带回来,我们再商量。”

  

  颜庭安走近,放低视线,抽屉里林林总总的泛黄纸页上,盖着一根黝黑的藤条、一柄泛起暗光的戒尺。

  

  他本是作为哥哥,怕安寄远情绪不稳定,才特地陪来的。

  

  可当这一刻,颜庭安看见季杭敞开的抽屉,那些被季杭视作珍宝的回忆仿佛被赋予生命般跃然眼前,他才忽而发现高估了自己的情绪定力。

  

  甚至,早在踏入科室的那一刻,他就下意识捏紧拳头,收起随机发散的目光,屏蔽所有声音。因为颜庭安也害怕啊——怕看不见那个推开繁忙事物恭候在护士台前迎接的身影,怕听不见那声听了大半辈子的师兄,怕推开办公室熟悉的大门就要面对办公桌后空落落的转椅。

  

  可事实就是,再也见不到了,再也听不到了。

  

  压在藤条和戒尺之下的,是安寄远既往写过的检讨和保证书。他们一张一张拾起,控制不住颤抖和模糊的视线,就像在看一幕一幕按下回放键的画布,日期由近及远,字迹也从沉稳逐渐变得张扬。

  

  翻到安寄远二十三岁那年,突然就数量激增,好像怎么翻都翻不完,却猛然发现,下一张竟是十四年前。从歪歪扭扭的小学生涂鸦,到二十三岁笔锋凌厉的安医生,中间没有丝毫过渡承接,突兀而刺眼。

  

  颜庭安勉强撑出一个表情,“你哥小时候最讨厌写检讨反思、保证书了,居然还让你写了那么多。”

  

  安寄远没有力气说话,心底却泛起苦涩。谁又何尝不是呢。他最讨厌季杭让他写检讨,可当自己步入管理层、成为别人心中敬仰的老师,御下的手段中总也免不了检讨和反思。

  

  只是,经历了季杭的离去,安寄远的想法又有了微妙的转变。

  

  你会犯错是因为你还活着,而只要你活着,其他事就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错了可以改,这次做不好还有下次。

  

  只要活着,就都还有机会,有希望。

  

  不像季杭。

  

  藏在抽屉最最底下的,是安寄远刚上小学时写的小作文,纤薄的作文纸被整齐得塑封起来,浅灰的铅笔痕迹保留完好。小学生安寄远写道:

  

  【我的哥哥有一双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liáng,尖尖的耳朵,还有重重的大手,所以他打人总是特别疼!】

  

  和作文纸塑封在一起的,是安寄远幼儿园时拍的毕业大头照,奶乎乎的婴儿肥还没褪去,咧开嘴露出掉了一颗的上排牙齿,笑得灿烂明媚,照片的像素不高,但也能看清眼底闪烁的晶莹的光。

  

  ·

  

  安寄远小时候着实可爱,小嘴一咧,天真无害,可爱到二十三岁,还在滑楼梯扶手。

  

  同为亲兄弟,少年季杭就没有这幅讨人喜的性子了。

  

  “别做了。”被分配到同组做实验的同学抓狂地揉了揉脑袋,对第N次将天平调零的季杭道,“我们这仪器都几百年没有维护了,样品估计也不纯,根本就不可能做出来理想数据。”

  

  小季杭手都没停,“其他组都做出来了。”

  

  男生着急地压低声音,“他们那是自己瞎编的数据!你按照书上的理想值倒推,随便填几个就好啦!死做要做到什么时候,我晚上还要和女朋友吃饭呢!”

  

  季杭皱眉,“不行。那是伪造实验数据。”

  

  平均年龄在十六岁的临床少年班里,季杭孤僻又执拗的性格很难不引起关注。尤其是,当他不仅不合群,而且各科成绩始终优异到可怕,这势头,显然是要占据一个少年班里为数不多的直博名额。

  

  颜庭安将季杭住校两周积攒的替换衣物一股脑儿扔进洗衣机,天才般过目不忘的记忆让他很快就识别出了差异,顺手推开浴室门,正巧捕捉一只刚脱完上衣准备洗澡的小木头。

  

  颜庭安笑着掩门,“好像还有两件白色的卫衣,是没带回来吗?”

  

  这一年多总算是长了些肉的,季杭被毫无边界感的人类吓得用毛巾捂着胸口,肱二头肌还若隐若现,“我在学校洗了。”

  

  正值冬季,衣物厚实,宿舍的水道系统也不日常供应热水,所以从入秋以来,颜庭安就一直要他将换洗衣物带回家洗。

  

  颜庭安略显诧异,“是弄脏了吗?那么厚的衣服你怎么洗的?能干吗?”

  

  “就这么洗的。出汗多了就洗了。”季杭咕哝着,一边用手推门,“师兄快出去吧,我要洗澡了,一会儿再说。”

  

  颜庭安笑眼微微眯起,非但没有关门,甚至侧身就闪进了浴室。他手刚落过水,很凉,便拎着季杭还没来得及脱下的裤腰将人三百六十度转了一圈,鹰眼般犀利的视线在少年身上左右打量。

  

  除了胸口狰狞的手术疤痕,季杭白皙到让人怀疑贫血的肌肤上并无异常,手肘处的一块陈旧淤青已经微微泛起了黄。

  

  颜庭安戳戳他,“这怎么弄的?”

  

  季杭甚至扭过脖子瞅了眼,愣愣眨眼,“不知道。估计是爬床的时候磕到的吧。”

  

  冰凉的大手瞬间贴上季杭温暖的脖颈儿,冻得他一个机灵,颜庭安无奈笑骂,“敢不敢小心点你!”

  

  颜庭安进入临床后,就很少再有机会抽出时间来回学院里了,这天排的手术都是些常规术式,病区也没有危重患者,他跟带教的老师交完班,晃着晃着就走到了季杭宿舍。

  

  人称阿姨杀手的少年颜庭安怎么可能进不去宿舍楼呢,他熟门熟路地拎着点心上到三楼,却扑了个空,“季杭不在?”

  

  下铺也是个大小伙子,颜庭安记得他,名字很特别,叫夏冬。

  

  夏冬看向来人,犹豫两秒钟,“他去洗澡了。”

  

  那个时代的B大医学院的宿舍楼自然是没有独立卫浴的,可好在,他们医学院的校区内就有一个浴场,不用和其他院校公用。

  

  “哦。”颜庭安把给舍友们带的点心分发出去,“那我等等他。”

  

  夏冬用胳膊撑着脑袋,“要有一会儿了,他去南院区的浴场洗的,刚去不久。”

  

  “南院区?”

  

  北院区整个都是医学院,南院则聚集了B大所有其他学科,两个院区虽然只有一条马路之隔,但是从宿舍到南院浴场点对点的距离并不近。

  

  颜庭安的脑海里瞬间响起了警钟,手上的动作停滞了,“他为什么要去南院洗澡?”

  

  夏冬还在犹豫,旁边嘴快没脑子的队友已经全招了,“因为医学院的人无聊呗,尤其是班里那几个年纪大点的,和季杭组队做实验不开心了,就趁他洗澡的时候把他干净衣服扔地上,浴场那黑乎乎的地多恶心,别说季杭洁癖了,我看了都火大。”

  

  季杭回来的时候,颜庭安坐在宿舍楼一楼大厅边的长椅上等他,手肘撑在膝盖上,刘海遮住了大半脸颊,让人看不清表情。

  

  但其实也不需要看表情,季杭才走近,便能感受到颜庭安不同一般的气场,“师兄……你怎么来了?”

  

  颜庭安将季杭手里的洗漱包接过,轻轻放到长椅上,深吸一口气,才抬头,使劲舒展开拧了半天的眉头,“欺负你的人有哪几个?”

  

  季杭顿感浑身僵硬,木头般直愣愣看着颜庭安,没吭声。

  

  颜庭安的声音冷了下来,又问一次,“谁欺负你的?说话。”

  

  正逢宿舍门禁时间,身后来回的学生不断,唯独大厅侧面一站一坐的二人如一副静止的画像般,一动不动。

  

  季杭的心脏噗噗跳,一紧张就下意识攥紧裤腿,不常说谎的孩子最容易不打自招,“没有,真的是爬床磕的……”

  

  颜庭安倏然起身,从上往下俯视不知何时已经长到他下巴高的少年,“安寄杭,你再骗我一句。”

  

  

 【彩蛋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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