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酒蛋泥

你必须永远正确。

《安歌》第十七章(9)

饿怒,是一种生理机制。


当血液内的葡萄糖水平降低,挨饿的大脑便会控制人体,释放出肾上腺素、糖皮质激素等一系列,迫使你精神集中,且情绪亢奋的物质。

素来胃口好到,需要颜庭安另外给他准备加餐的安寄远,自然是不能被这几筷子豆芽小半碗饭填饱肚子的——安寄远饿得很,也怒得甚。


尤其是,听见季杭清清淡淡太过理所当然的回复——不是你该管的事情。


不是我该管的事?

“凭什么?”

安寄远“啪”的一下把筷子按在桌上,引来对面二人齐齐抬头瞩目。

两束直勾勾的目光,一束凛然严厉,一束茫然而无辜。


筷子顺着桌沿滚了两圈,就着清脆的音响不慎掉到地板上,掉进安寄远心跳的漏拍里。


他被季杭浓重压迫感下的眼神盯得,内心一片兵荒马乱,为掩饰慌张一口将嘴唇当作排骨狠狠咬下。

不知是痛觉唤醒沉睡的理智,还是季杭的神情实在太过恐怖,安寄远只好偏过脑袋鼓起腮帮子,以躲避那分秒间便能将他刺出千疮百孔的目光。

他当然知道当着哥哥的面顶嘴拍桌子简直大逆不道,可,他忍不住了。


凭什么大家都将我当作孩子?

凭什么你让我不委屈我就要不委屈,你让我别管我就要置身事外?

凭什么你对我好,对我不好,我非但要逆来顺受,并且全无知情的资格?


好。很好。

不用你告诉我。

不是总说我少爷架子吗——安小少爷在科室里找个眼线,会难吗。


“我吃饱了。”安寄远死死咬紧后槽牙,硬着头皮道,“庭安哥慢用,我先回去了。”

河豚早都鼓出满肚子的气,根本经不起季杭冷兵器一般的目光刮过来,安寄远偏过头,深呼吸,攥着拳头起身退出椅子,僵硬的双腿还不及跨出三步远,便被身后那威厉硬冷的呵斥,骤然定在原地。


“站住。”

倏忽间,黑云压城。咫尺之外的顶灯,此刻只惶然透出末日的幽光,微弱而混浊。


季杭的声音,是砸下来的。

一颗一颗,如严冬的冰雹,如悬崖边坠石,“回来坐下。把剩下的饭吃了,我当刚才的事没有发生过。”


他周身散出的气场,卷走了饭菜上洋溢所有的热气,暖灯下照耀着的一方餐厅,瞬间坠入万年冰窖。

安寄远没动弹,没回头,拳头死死捏着,眼眶里化开嫣红的墨水。


“季——”

再美味的菜肴在这般气氛的烘托下,也跟嚼鞋底板别无二致。

可颜庭安半个音还挂在嘴边,身侧的季杭便蹭得从餐位上起立,三两步绕过桌子,一把拽过安寄远的胳膊。

带着一股狠劲,就要把孩子往屋里拎。


安寄远背对季杭,被突如其来的,强硬里带着暴戾的动作吓了一跳。

他下意识拧着季杭的力道挣了一下——


“你是想我在这里掌你嘴吗!”


字句铿锵的呵斥,犹如飞沙走石的飓风,挟带毫不掩饰的滚滚暴怒。


二人相对而立,季杭攥着他胳膊,自然离开他很近。

不再是一根藤条的距离,也不是主刀和助手的站位,更没有隔着一张办公桌,仿佛永远不可跨越的鸿沟……近到,安寄远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季杭的怒意,翻滚炙热。


他还是被季杭不容分说的气势,扔进了书房。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身后的剧痛不及缓解,腰下三尺皆是麻木。可一个踉跄还未站稳,季杭严厉的训责,便被“砰”的关门声震出雷霆万钧的气势来。


“你今天怎么回事?脾气闹够了没有!在家休息两天规矩都忘光了,摆出这幅脸色给谁看,我是打错你了还是冤枉你了!”

季杭的语气很不好。


低沉的嗓音,回荡在并不宽敞的书房内,宛如一个个鼓点击打在心上,“让你在家反省,你给自己找乐子练杂技,挨了打又委屈得跟你庭安哥耍脸色,不该你问的事情那么起劲干什么?有这个空闲不自己去多看几分病例,多做几遍手指训练,你的业务能力已经好到有精力去管别人的事了吗?!”


安寄远好不容易站稳,额头上已经渗出了薄汗。他那涨得通红的眼眸里,满布着细密的血丝,由瞳孔边缘向外扩散延伸。

他认认真真,却又不可思议的,以审视的目光望向季杭,多日以来积累的委屈和心酸,终于找到了导火线——


“别人?”

实在太委屈了。

安寄远哽咽着,喃喃质疑。可是他又十分确信,他听清了,虽然很不愿听清——


他说。别人。


他是怎么冷淡到冷漠地说出,让我不要去管“别人”的事?


“哥,你太霸道了。”安寄远的声音缓缓沉下来,带着过分镇静的绝然,“你凭什么决定,我应该知道什么事,不该知道什么事。凭什么,你永远都是对的。”


是。

一直以来,他是最怕季杭失望的语气和眼神,怕哥哥觉得他“永远长不大”,怕自己跳的不够高,够不到季杭为他预设的目标和期望。

以至于,委曲求全,小心翼翼,亲手为这段关系,铺下最为脆弱单薄的奠基石。


安寄远的脖颈处,浮起清晰可见的颈动脉博跳。

他依旧震惊着,激愤着,轰轰烈烈,“难道,我就该眼睁睁看哥被权势压迫到不能上手术,看着你在大庭广众下被扔鸡蛋羞辱,我就该无动于衷任由乔硕护着他外婆,就连师兄动手,我也应该虔诚挨打,是不是?!”


季杭冷眼看小孩暴跳如雷,脸上依旧挂着沉淀千年的寒霜——说到底,还是在委屈那当众责下的一巴掌。

他静静等了几秒,确定没有下文后,本就深谙的眼眸,才是一沉,“你跪下。”


罕见的,安寄远仿佛被点了穴似的,没有动作。他咬碎一口皓齿,偏过脑袋,用下颚的弧度书写出桀骜的倔强和不服。

胸腔一起一伏,眼眶,渐渐红了出来。

跪下,训斥,挨打,反省……他好似已经能预见,如此无限反复的循环。


他是人,有血有肉的少年,当觉得自己足够努力,却仍旧换不来认可——他不想这样了。


空气凝滞片刻,对于安寄远的犹豫和挑衅,季杭一如既往的,不愿给予丝毫容忍。

他扬起食指在空中笔画出一个“一”,稍钝片刻,弹出中指——二。

是数秒的意思。


第三根手指并没有伸出,季杭便大步向安寄远走来,强硬坚决的脚步仿佛踩在少年狂跳的心尖上,他掰过安寄远僵硬的身躯,一脚踹上了他膝盖后侧。

饶是安寄远有所准备,还是被这生冷的动作,伤了心。


膝盖上的淤青才刚刚褪去,直戳戳压在实木地板上,仍旧能感受到针刺般的细痛。

安寄远难以置信的,用余光扫过季杭面无表情的脸色——明明,一进门便蹲在地上替自己检查膝关节损伤的,也是他。


“道理,我会跟你讲。”季杭随手扔过沙发上的靠垫给他,居高临下地凝视孩子始终没有松开的拳头,劈头斥道,“但是,你的态度,我绝不姑息——头放正,背挺直!安寄远,我再说一遍,我训话的时候,你就给我规规矩矩跪好了,我拿家法的时候,你最好已经把该脱的脱了撑稳撅好!没有什么无声反抗,眼神挑衅!你想要跟我谈尊严讲平等,就先学会不犯错!”


跪着的小孩儿,在没出息的本能驱使下,狠狠一抖。


安寄远现在的心情,其实很矛盾。

他明明很害怕,每个毛孔都散发着怵意——季杭的举手投足,言辞语调,都让他深感畏惧,且这种畏惧,是骨血里渗出的本能,几近条件反射,绝不经大脑调控——可是,他在强迫自己撑出一副绝不屈服的模样,控制狂奔的心跳,抹去眼底的怯懦。


一次又一次被武力镇压,始终得不到安慰的安寄远,实在觉得,太难受了。

他抿唇昂首,仿佛宣战:你说吧!你不可能说服我的!


骄傲着孤注一掷的孩子,并没有料到,季杭开口第一句话,就在他熊熊燃烧的气焰之上,轰然泼下一盆带着渣子的冰水。


“凭什么由我决定,你该知道什么,不该知道什么——安寄远,因为你还不够优秀。”


季杭的语气,淡如清风。

可吹在那浑身湿透的小狮子身上,却犹如冰刀剐肉,“因为你远远没有足够的业务能力,可以在临床事务上独当一面,而学习如何成为一名有能力对患者负责的医生,才是你现阶段的首要任务。因为你情绪不稳,任性冲动,受一点委屈就敏感脆弱,自怨自哀,你没有办法在承担多余的情绪后,仍旧保持作为医生最基本的冷静和自持。因为你心智不够成熟,你根本没有想到,顶着安家少爷的头衔在科室里打架,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医学院并没有教会医学生们如何处理复杂的医患关系,没有教会他们去分析错乱的人际和权势纠纷,这些本该是在摸爬滚打中的习得的本领——季杭其实并不愿意让孩子,在临床初期阶段,便受其影响,而扰乱医者初心。

潜心精炼自己的技能,每一项处置都有足够的循证支持,每一个操作都规范且底气十足,才是你该投放所有精力的地方。


季杭皱起眉,回忆道,“很久之前,黄全英的事件时,我就跟你说过,你只需认真精湛你的技艺和能力,其他的,不是你一个低年级住院医应该管的。你身处的职业,错一步就是万丈深渊,你所有多余的情绪,对患者而言,都是不公平的,穿着白大褂还敢光明正大的打架?你到底知不知道肩上的责任,有没有一点敬畏之心?!”


他有他的道理,可是……


可是,孩子想护着你,就是他全部的道理啊!


季杭就好像手持手术刀的机器人,冰冷的器械不带丝毫情绪,精准地划在安寄远心口最敏感脆弱的神经上——他怎么能,那么残忍?


好像是被一双大手掐着脖子按进水里,安寄远霎时有窒息般的绝望。他的眼底如蓄水的鱼缸般聚起水雾,可是他挣扎着,强忍着,不让泪水掉下来。


一直都是顶骄傲的孩子——


知道自己不足哥哥期望的时候,会装作漫不经心得,拼命努力。可是,当他真的被宣判“不够优秀”的时候,又会竭力想要隐藏起自己的脆弱。


他不想哭——尤其是,不想在季杭面前哭。


“不论在什么场合,不论因为什么原因,以打架来解决矛盾,本质就是错误的,就得乖乖趴下受罚。更何况,在我眼皮底下,叫停多次仍旧执意要打,你还有没有一点怕了?确实不是你先动手的,但这不是小学生判罚,谁先动手就是谁的错。法律层面上这是互殴,都不叫正当防卫!”


季杭依旧淡淡地看他,淡淡地说,“我带你在身边,就一定会不留余力地教导你。对你有很多要求,其中最基础的,也最重要的,就是服从。不该你管的事情,不要管。你一定要问凭什么——因为以你目前的能力,就只能做到认认真真,心无旁骛地处理好自己手中的每一位患者。”


不该你管的事,不要管——这是季杭的要求,同样,也是他霸道的回护。

可是,现在的安寄远,并不会理解。


他捏着拳,僵着身子,感到自己的身体仿佛被抽空,不觉血液的流速。

一直以来,他都最期待来自兄长的称赞和赏识,却没想到,勤勤恳恳如履薄冰的自己,换来一句不留情面的——你不够优秀。


安寄远麻木着,悲哀着,凝滞着,单单的委屈,已经不足以形容他此刻的心情,他像是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轻轻巧巧,便在季杭的拖拽下,跪到那软绵的垫子上。

膝盖,早就不疼了。


“科室里,职场上,你首先是一名医生。你的首要职责,永远是对患者负责,为你的每一项处置和决策,给足绝对的慎重和思量。其次,再是你的个人感情。没有一位患者,希望他的主治医师刚刚跟同事打完架后,跑来主持自己的手术。”


季杭像是一个高高在上的法官,头置天平,公正而冰冷,“你年轻气盛行事冲动,我可以理解,也定会管教——但是,不论是上级医生对下级医生,还是哥哥对弟弟,安寄远,我再警告你一遍,在我这里,没有顶嘴,没有反抗,只有服从。像那日一样,令你住手了还脑门发热要去干架的——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我见一次,打一次。”


季杭的逻辑,周密而严谨,不论对待生死或者感情,都带着一股精密计算过后的理性。

可是,安寄远却突然厌恶透了,厌恶他的理性,周密和严谨。


眼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水汽蒸腾,在室光下微微波动,像是小狮子被抢夺食物,明明毛发都塌拉下来了,眼底却有抹不去的倔强和固执。

安寄远的嗓子像是被烟熏过似的,带着厚重的嘶哑,和浓烈的鼻音,“难道,上级医生对下级医生,季主任也在科室走廊里扇他耳光吗?”


季杭微蹙着眉,没去纠正这孩子充斥着挑衅的态度和称呼,只道,“不论作为上级,还是兄长,在人前对你动手,都是不妥的。你是大孩子了,不管出于任何理由,我都不该在公众场合打你。这一点,我需要向你道歉,并且会积极改正。同样,我也说清楚我的要求——你作为低年资住院医,必须接受普世价值中所认同的东西,那就是在碰到医闹的时候保持镇静,不出头,不帮腔,首先保护好自己,再请求支援。不管医闹的对象是谁,都不能成为你亲自下场动手的借口。”


不管医闹的对象是谁——原来,他知道,他明明都知道,他根本不是“别人”!


安寄远低着头,拳头捏的太紧,两条胳膊都在抖。


好久——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我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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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风太大,我没听清,安小远,你说啥,再说一遍???

2. 哥哥/师父这种生物,是不能横向对比的,弟弟这种动物,永远是隔壁家的比较乖,认清现实吧孩子们。

3. 近期看什么文,写出来的东西就会受其影响,所以我最近写文——好多破折号啊。

4. 在所有的情节中,蛋泥最爱写的,一直都不是拍,而是——吵架。哈哈。

5. 一章被我拆成两章了,后半部分……哈哈哈哈哈,我就是想看看大家反应再发,没错,所以你们给我点反应(喝咖啡


感谢以下小可爱给了安小远“勇气”:

 @争取  @蹲灿火锅店  @JiNmEiChEn  @lllily  @buebue  @123789  @111  @无事  @牛奶  @小•秃头•聋瞎  @碳酸盐  @陌上人如玉  @哥罗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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