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酒蛋泥

你必须永远正确。

《蜜糖》1




白日绵长,夕阳余晖懒洋洋浇洒在城市的街道上。马路边烟纸店的大爷挥起蒲扇叼着冰棍棒,木质摇椅晃得一翘一翘,百无聊赖地看追逐石子儿的男孩冲进车行道。竹竿似的小腿露在校服短裤的外边,前脚掌和地面摩擦,蹭出一簇白烟,蓄力踢起那一粒小石头!



“嗒!”


石子打在前人纯黑色的书包上,烙了一朵灰色的印记。


“艹!哪个的臭小子!!”书包上印了些熟悉的字母,好像价格不菲,被踢到的少年一边拍灰,一边骂骂咧咧往路中央张望。


只见罪魁祸首的小男孩鹌鹑似的站在原地,警惕而倔强地看着向他走来的少年。


蓝白色的校服是高中部的,而男孩儿藏蓝色的短裤则昭示他小学生的身份,当然,还有他消瘦矮小的身躯。


“小屁孩,你找打啊!”少年走进,居高临下气势汹汹,“你tm知不知道我那书包多少钱?”


放学时间,绿树成荫的行人步道上学成聚集、三两成群,可男孩却孤身一人。他的眼底,不见分毫被体型压制的胆怯,漠然的神色里写满无畏,对少年的挑衅无动于衷。


直到——




“诶?是不是他啊,那个被他哥哥扔掉的?”与少年同行的伙伴凑近观察,“好像真的是啊!”


男孩清澈的眼眸里,蓦地蹿出一捧烈火。


“什么扔掉?”


“就那个抱住不让他哥走,然后被扒下来扔进器材室一堆海绵里了,好久才翻出来。”少年笑得欢愉,“简直是初中部名场面啊,你不——”


少年的话没能说完。


一道清瘦而疾速的闪影骤然掠过眼帘,继而,寂寥幽静的街头,炸开震耳欲聋的嘶叫。


“啊!!我艹你tm找死啊!!!”






安寄远迷迷糊糊睁开眼,坠入一片纯白如梦境的视野里,睁眼的动作牵拉到额角的伤口,痛得他猝不及防倒吸冷气。


是学校医务室,熟悉的消毒水气味、金属器械碰撞的刺耳、半个西瓜敞开在空气里的香甜。


掺杂在老爷爷敦厚的语声中。


像是不耐烦了,“哎呀,我知道。一班的安寄远,安笙家的小孩儿嘛!”


学校医务室的老爷爷是个退休后返聘的社区医生,头发花白、眼耳都不利索,普通话还不太标准,处理个什么外伤,拿棉签的手都止不住抖动。因为家里房子小,孙子长大后为给后辈腾出空间,特地找了这个能在学校值班的工作,日常起居都在这小小一间不到十平米的房间里。


校园里,经常能看到老爷爷佝偻身体,拎着水壶,弯曲的背脊将白大褂撑出一道抛物线,慢悠悠穿梭在操场间,见到学生就笑得慈眉善目。


回话的,是另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安寄远记不起来是谁,但好像,曾经出现在某个年级大会上出现过。

“您知道,您知道还往学校里带!”男人语气低沉,难掩怪罪,“这架本来就发生在校外,让路人看到直接报警不好吗,根本摊不上我们学校什么事!您这样,我们怎么跟人家里交代啊?”


“哎哟,你轻点,孩子睡着呢!”


门帘被掀开一条缝,老爷爷举着蒲扇,眯眼往里探看一番,大概也看不清什么,但安寄远还是赶紧闭起了眼睛。


爷爷平日里和蔼可亲,被学生欺负了也从来都只象征性斥骂几句,难得听见他说起话来气壮山河的模样,“你这什么话!我都看到了孩子倒我跟前,怎么我还能拍拍屁股走人不成?!况且,这小朋友家里情况复杂,你又不是没听说过。他哥哥从前在的时候,捧在手里都怕化了,一点磕磕碰碰都要拿个糖哄好久。人家才走了几个月,这都第几次打架打到我这里来了?真是,你们也不管管。”




安寄远轻轻笑了。

笑得可甜,沉浸在浓郁的蜜糖里。


一点磕磕碰碰都要拿个糖哄好久的,叉腰指挥安寄杭给吹吹,不哄就两眼泪汪汪的,是他,没错了。


像过去几个月中的任何一个时刻,回忆翻滚起来,便会措手不及掉入满满当当的过往欢颜中,曾经的蜜糖化身成无法摆脱的黏腻毒药,难逃困囿。




“怎么管?这人家家事我们学校怎么管?本想他哥这个定时炸弹转走了,我们可以不这么提心吊胆了,没想到小的也是个祖宗。”男人话音一顿,疑神疑鬼地试探,“这,您上次不是说,有可能家族遗传?小的没事吧?”


“有什么事?他哥要揍他的时候,这小朋友能满操场跑都不见脸红气喘。”爷爷的眼珠都快翻去天花板了,顶起啤酒肚嚷嚷,“哎,原本挺可爱一个孩子,也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沦落得跟小混混似的,成天打架。”


“可不。虽然他哥身体不好,但是成绩好,活动能组织、竞赛也能赢,初中部的老师都可喜欢他了。李大夫,您平时跟那孩子走得近,您怎么看?”


爷爷坐在吱吱作响的藤椅上,白大褂皱皱巴巴被压在屁股底下,他端起搪瓷杯吹了吹茶叶,却没喝,“我哪里跟他走得近了,不过是每次晕倒了都往我这儿送罢了。也只知道,孩子是个好孩子,是个很好很好的孩子。”


“没跟您吐露什么情况?他那到底是什么病,也不说?”


“不说,孩子自己说不知道。但你要问他,平时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又一清二楚。醒来后啊——”


像是突然在漫无边际的白色中迷失了,安寄远脑海中急速翻滚的影像,随着老爷爷话声的停顿,愕然停留在一个笑脸上,再也移不开了。


“醒来后什么,您别卖关子啊!”


爷爷兀自摇头,“醒来后,不论问他什么,都是不知道、不疼、不累、不难受、添麻烦了。嘴唇明明都咬破了,也不跟你说实话。只不过,每次都会提一个要求,同样的要求,次次都要强调,也是个愣头。”


“什么要求?”


爷爷放下杯子,终是一点儿茶水都没进到嘴里,长叹口气,“也没什么,就是这晕倒的事情,不能让他弟弟知道。”


“啊?那他弟弟一直不知道他身体不好?”


“那倒不至于。我看这弟弟知道一点,况且,成天在一起,也不是每次都瞒得住。”爷爷挥舞蒲扇,眯着眼侃侃而谈,身为旁观者回忆起来也津津有味,“然后,哥哥就会借机板下脸,训他几句要他听话之类。弟弟就真的听话了,会乖好一阵,好用的很咧!”




帘子外,是好长、好长的沉默。夏风呼啸着穿堂而过,吹走空气中茂盛浓密的情绪。



帘子内,安寄远根本止不住眼泪,一滴大过一滴,汩汩淌过鬓角,在白色的枕套上晕出一圈越来越大的阴影。悲痛的哭泣无法遏制,情绪一旦开了口,便像是破碎了的钢化玻璃,再也无法拼凑,只能朝着一个难以挽回的方向发展。


安寄远将两只手捂在脸上,眼泪从指缝中溢出,他用袖管堵住眼睫,泪水又漫溢进校服的纹理。化开了情绪的洪水,一触即发。




“那既然这个弟弟这么听哥哥话,我找个机会让班主任跟哥哥反应一下情况吧。”


纯白色的门帘豁然打开,帘外二人惊愕地看向门边的孩子。安寄远的眼睛还红着,鼻子尖也被他蹭出一层淡粉,刚哭完,声音里泛起浓浓的鼻音,“不必了。”


九岁的孩子,三个字说出一股霸总气势。


“小朋友醒了啊。”医务室爷爷从藤椅上起身,摇晃着微胖的身躯走来,“没有,钱主任就是找个机会问问你哥最近怎么样。”


“我说不必了!”

安寄远怒尔吼道,狠狠瞪出眼珠,“他早就不管我了!!你们不知道吗?他早就把我扔掉了!!!”




夏天的暴雨总是来得那么及时,安寄远破门而出,一头扎进瀑布般的雨帘中。


他不是没试过,考了个根本不能入眼的分数,去拿给哥哥看。只换来季杭冰冷冷的两句话。


“关我什么事?”


“你自己考成这样,关我什么事。”


我没好好学习,你不应该教训我的吗?

你从前都会一本正经地要我请家法,给我讲道理,为什么,现在就不会了呢?





白色运动鞋迅速踩踏在深浅不一的水溏里,溅起散乱飞扬的水珠,他踩得用力,像是要用力踩散那个只有他才知道的答案。湛蓝的天空是在瞬间暗下来的,黑压压的天际里混杂着震耳欲聋的雷声和刺眼明亮的闪电。


雨水和泪水,都是咸的。




安寄远一路跑回家,不顾管家和阿姨和阻止,淌着滴滴答答的雨水冲进自己房间,将门反锁。地板的湿滑让他在短短十几米距离中,摔倒了三次,涂了紫药水的腿伤在雨水的晕染下更显狰狞。他连跑带爬,跪倒在书桌边,从最后一个抽屉里,掏出一本皱皱巴巴的本子。


止不住的呜咽和恸哭,终于不再克制,屋子里没有其他人,没有会呵斥他将眼泪憋回去的哥哥。




安寄远握紧铅笔,恨不得把一肚子苦水都倾泻出来,他提笔在崭新的纸张上写下——


“亲爱的哥哥”


不过五个字,就委屈得翻天覆地。



额头抵在桌沿,跪得颤颤巍巍没有筋骨,攥住铅笔根的手抖成筛子,毫无压抑的哭声从喉咙口迸发。



才不是亲爱的哥哥。



你才不是我亲爱的哥哥!



才不是!!



文具和书本散落满地,安寄远才埋头从湿答答的书包里翻出橡皮擦,试图把前面的三个字擦掉。可那本子早就湿得黏糊糊,中间还不断砸落鼻涕和眼泪,橡皮的摩擦使原本就不够整洁的字迹,更加模糊不堪了,像打翻的水泥、阴暗如晦的天空。



安寄远拼命擦、拼命擦。


纸页越来越薄,不多久便破了,可就是擦不掉,拼拼凑凑还是能看见分明的字迹。写着,亲爱的哥哥。



就好像那些回忆啊,你把我捧在手心的回忆,怎么都擦不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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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糖在彩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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